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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震见平躺在地的一个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满脸是血,眼睛的地方成了窟窿,嘴半张着,也都是血,虽然他面目血污,赵震还是认出是去谈判的贺相,他失声大喊:“快去找郎中,找郎中啊!”有人说道:“已经去找了!”

    赵震再看另一个人,见其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虽然还有气,可明显是因匕首没有拔++出来,人肯定活不成了,赵震认出是贺相的大儿子,贺雪鸿。

    贺云鸿跪着爬到了父亲身边,颤抖着声音哭喊:“爹!父亲!大哥!”贺相微微摇头,贺雪鸿听见了,对着贺云鸿瞪大眼睛,艰难地说:“太子……对他们说……是父亲主战……派了大军……”贺云鸿哭着点头:“大哥!大哥!”

    贺雪鸿的瞳孔散开,喃喃地说道:“三弟,我的孩儿们……”贺云鸿泣不成声:“大哥……放心……你放心……”贺雪鸿呼出一口气,脸色暗了,可是眼睛没有闭上。

    贺云鸿泣不成声,贺相喉咙里咯咯地响,大块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贺云鸿强力咽下哭泣,哽咽着说:“父亲!您在京城了!我是三郎,您回来了!”贺相的眼眶里流出血水,贺云鸿压抑着,不敢大哭出来。

    一个郎中挤了进来,拿起了贺相的手摸了脉,又看了看眼睛和嘴,扭头说:“剜眼割舌,快抬去我的医所!这里没有可洗涤的东西!”几个兵士抬起贺相身下的门板,贺云鸿坐在地上哭,站不起来,赵震递给他信。

    贺云鸿双手抖着,竟然撕不开信封,赵震拿过信封,撕开了抽出里面的信读了,呸了一声,又给贺云鸿。贺云鸿用袖子使劲擦自己的眼睛,抽噎着读了信,一边哭一边发了疯般笑起来,赵震一把将他拉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贺侍郎节哀!此是国难之际!太子好无耻!竟然动用传国玉玺,自称为帝,下手谕令吾等投降!贺侍郎请重大局!”

    贺云鸿又哭又笑,可是慢慢哭声减弱了,赵震见那些抬着门板的兵士们走下城了,就拖着贺云鸿跟着他们。贺云鸿一边踉跄着走,一边回头,呜咽着说:“请……将……我大哥的尸身……暂停……暂停在此……让……让我二哥前来……”

    赵震扭头说:“好好护住贺大公子的尸身,去叫贺二公子来。”

    赵震拉着贺云鸿走了几个街口,跟着那个郎中进了街旁的医所。

    赵震扶着贺云鸿在医所外间坐下,让抬门板的军士们等在外面,自己到贺云鸿身边蹲下,小声问:“此信一定要上呈众朝臣,贺侍郎准备如何?”

    贺云鸿终于不哭了,两眼浮肿,咬着牙问:“皇子们谁在府中?”

    赵震说道:“都没出去,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均在。”

    贺云鸿说道:“让人给他们分别送信,想当皇帝,就去朝会殿,我会拥立他为帝!”

    赵震皱眉想了片刻,深吸了口气说道:“只能如此了!我领禁军给你压阵……”

    贺云鸿摇头:“不,你不能出面,你找个不怕死的,来和我配合,将你囚禁起来。”

    赵震又不解:“这是为何?”

    贺云鸿低声冷笑:“我这边一立新帝,太子,他既然没有骨头,就一定会乞求戎兵将他放回,以江山社稷换他自己的活命!”

    赵震一愣,看着贺云鸿:“那,那可怎么办?他的确有传国玉玺呀!而且,他主理朝政这么多年,朝臣肯定会向着他的。”

    贺云鸿讥讽地说:“我本来也没指望新帝真能站得住,如果是勇王,还有可能,这几个人,都没用!”

    赵震问:“那你为何还要如此?”

    贺云鸿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为了拖延时间,让勇王赶回来!”

    赵震恍然,叹道:“是啊,如果现在不立新君,就要按照太子手谕降国。立了新君,能支撑些日子……只是,勇王会赶回来吗?”

    贺云鸿坚定地说:“他一定会!夏贵妃、勇王妃和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京城,他是个重情义的,刀山火海,他也会打回来!”他心中一动,也许就因为如此,勇王才一眼就看出了凌大小姐的心+性++吧……他马上收回思绪,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心太痛了!

    赵震握拳道:“好!我这就去安排!我去找张杰,他是个光棍,家中无人。他是我朝第一神射手,得兵士爱戴,与我不打不相识……”他才要起身,忽然又看向贺云鸿:“可是,如果太子回来了,你……”他咽下去了下面的话。

    贺云鸿含泪笑了笑:“我犯下大错,正不想活呢,这不正好吗?所以你不能出头,要留有用之身,勇王需要你。你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你必须等到勇王回来之时才能行动!千万不能鲁莽!否则京城一乱,外敌入城,后果严重!”

    赵震思想片刻,对贺云鸿点头说:“好!只要戎兵不进城,我就一定等到勇王回来!”他站起身,看着贺云鸿庄重地行了一礼,贺云鸿站不起来,流着泪笑着拱手还了礼。

    赵震走出了简陋的医室,安排人将马车赶到这里,一会儿送贺相回府,才离开了。

    贺云鸿闭上眼睛,用手托着衣袖捧了脸。等到屋子里有人出来说:“贺侍郎,郎中包扎好了,可以将贺相送回去了。”贺云鸿从袖子里抬起头,他的衣袖已经全湿了。他哽咽着说:“随我去贺府取诊金。”

    那个郎中是个中年人,摇头说:“算了吧。”

    贺云鸿坚持道:“走吧,府中,我母亲,怕也是要……”他无法说下去。

    郎中迟疑了下,去找了药箱背上说:“好,就随贺侍郎走一趟。”

    对于朝堂和相府,这都是艰难的一天。

    贺云鸿领着军士们和郎中将贺相运回贺府,自己都没有进府门,就转身又上了马车,直接去了朝堂。

    朝会殿中,众臣已经得到了消息,贺云鸿一进殿门,就有人纷纷上前:“侍郎,节哀顺变!”“侍郎,贺相如何了?”“侍郎,现在该在贺相前尽孝,可不用上朝了……”

    贺云鸿拿出了血染的纸张,扔在了地上,说道:“这是太子命人投降的手书!”

    有人捡了起来,一读道:“这是传国玉玺加盖的诏书啊!”

    贺云鸿怒道:“太子误国,继位不遵礼法,即使有传国玉玺之印,也不可为君!太子如此无耻,不堪重任,当剥其储君之位!”

    朝臣中有人站出来:“贺侍郎,太子和皇上都身在敌营,自然要先保重龙体,忍辱负重,临时苟且,也是为了日后光复江山!”

    贺云鸿蔑视地笑:“江山未失,何来日后?!此时不降,自然无需日后光复!”

    又有一人站出:“贺侍郎,暂时投降又如何,至少可以少流些血!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也不是没有被外族侵略过,可是那些蛮人,不最后都被汉化儒家化了吗?这些戎兵有朝一日也会向孔子膜拜,此乃必然,不过早晚而已。”

    贺云鸿转眼看去,王右相等高官都默默不语,不加反驳。即使那些贺相旧人,也目光回避,他厉声说道:“何人敢说投降会少流血?!白起坑杀二十万赵卒可是少流了血?!此时京城还有几十万禁军,固守城池,尚有生机。一旦投降,戎兵残暴,京城岂能免遭洗劫?!放下武器,就是引颈就戮!君等各家,以为投降就能躲得过去灾祸吗?!”

    又有一人说道:“贺侍郎,吾等方才听报贺相被剜眼割舌,贺员外郎被杀,贺侍郎心痛难忍,吾等都可以理解。只是,不能以此人私怨,代决国家大事。若是因此就不投降,那么要有多少人为此丧生?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就是他自立新帝,比较能心系百姓……”

    贺云鸿脸色雪白,颤抖着说:“你既然知道我父被戎兵剜眼割舌,我长兄被杀,还倡议投降,居心何其恶毒!他们本是前往北朝兵营议和的我朝高官!北朝残杀我父兄,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想要议和!他们要杀阀无度!一叶知秋,我朝议和之相他们尚且敢如此下手,那么京城的那些平民百姓又当如何?!纳降之时,就是百姓沦为被屠羔羊之刻!我曾在晋元城亲历破城,戎兵斩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毫不手软!你以为你投降了,就会被奉为上宾?你的亲眷会如何?你的友朋会如何?城门一开,铁骑踏入。伤我父杀我兄长之人,能保护你家的妇人不被凌+辱?能阻止戎兵破你门而入吗?!你们怎么不扪心自问,这些年,君等食君俸禄,是谁给的银子?!是我朝的百姓!诸位得我朝民众供养,如今万民涂炭,你们难道只想降国?将百姓交于一众强虏之手?!”他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有一个人畏缩着说:“也许……也许是贺相起兵北上,才至北朝报复,其他人,若无仇恨,许能活命……”

    贺云鸿冷笑道:“你以为你说未曾涉及筹兵就能保命?若有人指你做了筹兵之事你能如何?!你觉得戎兵会调查一下,以免错杀了你,还是先杀了你,以免错放了你?!你怎么能寄托北朝对你心存怜悯?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斩杀了我朝几万军士?!你以为他们杀死的人,每个人都在战斗?多少人是转身而逃甚至投降,也同样被杀!豺狼之性,岂有慈悲?你缘木求鱼,只会自取灭亡!”

    又一人说道:“贺侍郎不要忘了,皇上和太子都在敌营中,若是不遵太子手书投降,那他们……”

    贺云鸿切齿道:“君为轻,社稷为重!若遵太子手谕投降,何止半壁江山,全国沦陷!”

    有人捧着太子的手书道:“这……这毕竟是传国御玺……”

    贺云鸿说道:“传国玉玺落入敌手,为敌所用,难道还有传国之力?!传国传国,要传承我朝国体!靠我朝之敌所助而称帝之人,即使有国玺,也是‘伪帝’!实是汉奸卖国之贼!为了社稷百姓,吾等岂能认此贼子为‘君’?!印石落在敌之手,岂可再尊为传国玉玺?!不过是一块无用的石头!”

    ……

    一连两个时辰,贺云鸿舌战群臣,引史书中所记载的降兵之悲惨境遇,亡国后,广大民众要遭受的痛苦和压榨,坚决不让众臣接纳太子手书……一直等到了四皇子安王柴玥进了宫。

    柴玥二十二岁,身材高大,脸上有两条横肉。他的母妃是个宫女,听说他小时被错喂了药,变得性子急躁异常,经常动不动就将他觉得冒犯了他的太监奴仆活活打死。当初皇帝赐他名为“安王”,有希望他能安分守己的意思。

    柴玥穿了一身绣着蟠龙的黑色袍子走入了朝会殿,他身后跟进来了几百禁军,都穿着轻甲,刀剑出鞘。兵士们散开,沿着殿中的墙壁站了,将朝臣们围了起来。

    柴玥看了看众朝臣,问道:“听说,太子有信来?”

    一个人忙呈上了太子的手书,柴玥用眼睛一扫,几把就撕成了碎片,狞笑着扔在了地上。众人一见他的神情,都吓得不敢出声。

    贺云鸿向安王柴玥郑重行礼,说道:“国家正在危难之时,臣愿拥立安王为君!”

    柴玥看向一庭人众,问道:“贺卿虽有此意,可是其他朝臣呢?”

    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此时竟然唯诺低声,没几个人敢看安王。有一个朝臣抬头,刚说道:“这个,拥立新君岂可如此随意……”

    柴玥从他身后的禁军手中夺了宝剑,腾腾几步走到那个朝臣的面前,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骂道:“你个孙子!竟然想接受戎兵立的新帝吗?!”

    那个朝臣一下跪倒:“安王!在下绝非此意!”

    柴玥哼了一声,收了宝剑,看着众人说:“赵震不思抵抗,已被囚禁,现在禁军由这位张杰统领!”柴玥身后的禁军首领,二十来岁,高挑个头,宽肩膀,长马脸,单眼皮,一脸倨傲地向众人行了一礼。

    柴玥恶狠狠地环视朝堂:“两万禁军已围了皇宫,以免那些想要投靠北朝的人降敌误国!大家来说说打算吧!”

    朝臣们看看围在大殿四周的禁军们,知道不拥立这个安王,今天是回不了家了,只能先后都同意拥立柴玥为帝。朝臣们当即拟了诏书,定下了次日登基,因无传国玉玺,只好在后宫找了个皇帝久已不用的废印先蒙混过去,同时差人去刻印。

    柴玥对贺云鸿说:“孤一登基,你有从龙之功,就任左相吧!”

    贺云鸿行礼:“谢殿下,朝事已定,臣需要马上回府料理丧事,恐无法全力相助殿下。”

    柴玥噢了一声:“也是,那孤先用其他的人。”贺云鸿又行了礼,从朝堂告退。

    贺云鸿走出殿门,对着在门边的张杰行礼,尽力平静地说道:“张将军,请派车送我回府。”

    张杰本来没与贺云鸿打过交道,此时却很熟稔地应了,“是,贺侍郎请随我来。”让人们以为他们早就相识了,坐实了贺云鸿勾结张杰拥立安王的行事。

    张杰陪着贺云鸿往宫外走,宫中全是禁军,贺云鸿的步履有些乱,张杰低声说:“侍郎,节哀!”

    贺云鸿喉咙锁住,哽着声音说:“严守城门,整理治安,不能让城中混乱……”

    张杰简洁地回答:“好。”

    两个人到了朝官下朝的宫门,宫门外等了贺云鸿一天的雨石等人忙迎了过来,雨石早上还对贺云鸿贫嘴,此时刚要抱怨一下贺云鸿怎么天快黑了才出来,可一见贺云鸿的脸色,雨石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初起的暮色中,贺云鸿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脸上浮着一层黑气,像是个活死人。

    张杰给贺云鸿安排了马车,贺云鸿上了马车,在车里就开始流泪。到贺府门前,没进府门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他一时无法克制,痛哭失声。雨石掀起车帘,贺云鸿挣扎着下了车,他昨日劳累过度,今日又大悲大痛,走了几步,就觉得天空转了起来。

    贺霖鸿听了传报,从府中哭着跑出来接他。贺云鸿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一下就往地上倒去,贺霖鸿急忙伸手,与雨石同时托住了贺云鸿。

    贺云鸿眼前发黑,在贺霖鸿耳边急促地说:“快……将大哥的两个孩子,秘密送到余公公那里……”接着就人事不醒了。贺霖鸿一摸他的额头,却是已经发起烧来,不禁心中叫苦连天。他也已经心力交瘁,很想躺倒,他前夜忙了一宿,准备离京,可谁知迎来了父亲重伤,长兄被杀……母亲已经昏过去了,赵氏哭得死去活来,罗氏陪着她哭,现在这个三弟要是出个好歹,他也别活了。

    贺云鸿这次直烧了三天,等到他退烧时,新帝已然登基,年号建平,表示想在他手中建立和平。

    一直在屋里坐着守候贺云鸿的雨石见贺云鸿睁开眼睛,看着有了些神儿,忙凑过去问:“公子醒了?要喝茶吗?”贺云鸿嗯了一下,雨石忙到门边,“快端茶来,告诉二公子,我们公子醒过来了。”

    贺云鸿眯瞪了一会儿,病前的事情才冲入了脑海,他想起了皇帝出城,被俘,父兄……他多希望那是一个噩梦!他的胸中再次绞痛难当,泪涌如泉,呜咽着出声,挣扎着要坐起来。雨石忙拿着衣服过来,给他披在肩上,连声说:“公子!公子!慢点慢点!”

    贺云鸿起得太猛,头晕发蒙,又向后倒下,雨石手忙脚乱,把旁边的几个枕头都拖过来,垫在贺云鸿的身后,也哭了,说道:“公子保重啊!可别……不,不,公子大好了!要更好啊……”

    有人送茶进来,雨石给贺云鸿端过来,贺云鸿也知道自己不能垮了,抽泣着接过茶勉力喝下,努力平静下来,擦去眼泪,哽咽着出声问道:“相爷还好吗?老夫人呢?”

    雨石连连点头:“那天公子送相爷回来,老夫人就昏倒了,后来就一直躺着。相爷这些天有好多郎中照看着,府里给大公子设了灵堂……”他也忍不住流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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