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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云鸿不再问什么,示意自己要起床,雨石忙擦了眼泪,帮着贺云鸿穿衣服,扶着他下床洗漱。贺云鸿觉得脚就如踩在空中一样,再回到床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枕边有个包裹,正是那日雨石包了的信匣,忽然觉得十分软弱,非常想去读读那些信,寻求片刻安慰,可是却终于没有去碰信匣——那是个虚幻的世界,在那里,她自由散漫,他自信温柔,他们相互交换着心灵的礼物:他的暗,向往她的光;她的弱,依靠他的强;他的冷,喜爱她的热;她的起伏,钦羡他的平静;他的曲,欣赏她的直;她的舒朗,倾慕他的细致。她信口开河,他细思斟酌……

    可是此时,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他的未来所剩无几。

    贺云鸿又躺好,面朝墙里,想起父亲,长兄,沉默地流泪,又微皱着眉头想着要干的事情。半个时辰后,贺霖鸿得贺云鸿醒来的消息,来看他了。

    才不过两三天,贺霖鸿青黑的眼睛边都是皱纹,额上也出现横着的纹路。他坐到床边,贺云鸿使劲擦干了眼泪,才翻过身,他抬手示意雨石等人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和贺霖鸿。

    贺霖鸿坐在床边,忍着泪意问:“你还好吧?”

    贺云鸿赶忙又闭上眼,平息下自己的悲痛,才睁眼问道:“将大哥的孩子送走了?”

    贺霖鸿点头:“我亲自送出去的,在茶肆给了余公公,说是你的托付,余公公说不能进勇王府,那样对勇王妃太危险,但是他会安排到一家平民的所在。我们买下了那么多宅地,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可以。我跟大嫂说了,对府里的人就说孩子们前两日的晚上就让人送出了城,去投奔南方大嫂的亲戚,见到过孩子的人全被打发到大嫂娘家去了。”

    贺云鸿“嗯”了声,沉默了片刻,又说道:“等过些日子,你去问问大嫂是否想回娘家,而且,你休了二嫂吧!”

    贺霖鸿半晌没有说话,贺云鸿抬眼看他,贺霖鸿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说:“是建平帝的委任,你是礼部尚书了。”

    贺云鸿没接,嘴角一扯:“掌管吉嘉军宾凶五礼,科举及外事往来,他可真大方。”

    贺霖鸿把纸随意地扔在床头,也微叹:“你原来的吏部侍郎,后来的枢密副使都是有实权之职,建平帝对你明升暗降,这是不放心你。”

    贺云鸿哼了一声,合眼叹气:“他以为我拥立了他,就可能还会拥立别人。”

    贺霖鸿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其实,他还真没错呢。”

    贺云鸿闭着眼睛问道:“朝上有什么变动?”

    贺霖鸿说:“变动大了!新帝登基后,当日就贬封了近百官吏,赶走了那些他觉得不可靠的,都换上了他的亲朋外戚。昨天他搬入了皇宫,将太上皇的嫔妃都赶入了冷宫。据说夏贵妃一听太上皇被俘,就晕倒在地,一直人事不醒,是被抬着去的冷宫,一宫珍宝,都落在了建平帝的皇后手里。还有传言说建平帝很快要扩充后宫,让大臣们报上适龄未嫁之女……”

    贺云鸿嘴角讥讽地翘起:“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守城方面呢?他不会忘了戎兵就在城外吧?”

    贺霖鸿回答:“建平帝下令严守城池,戎兵虽然已经包围了京城,可毕竟才四万多人,包围圈很薄弱,每个方向,都是几处营帐而已。听说新帝又派人闯出了包围,向四地发了勤王令,招呼各地军民快来救援,至少这点,他和太子不一样。”

    贺云鸿点头说:“当然,他得保住他的王位。若是他也投降,那太子不就成了主君了?”

    贺霖鸿皱着眉小声说:“听说,北朝那边还拿皇帝……太上皇和太子威胁了建平帝,拖了他们出来要砍了他们……”

    贺云鸿冷笑:“建平帝才不会理。”

    贺霖鸿点头:“建平帝让人一口咬定,那是假的,看都没去看一眼……”

    贺云鸿哼了一声:“陛下那时说他残暴无心,他对陛下从无好感,该是巴不得北朝把那两个人都杀了呢。城内可有骚乱?”

    贺霖鸿答道:“张杰很是能干,用兵将梳理了京城街道,严查流动人众,把京城里宵小盗窃抢劫之类的事压下不少。”

    贺云鸿说:“我听赵震说,张杰是我朝第一神射,在禁军中很得人尊敬。”

    贺霖鸿问道:“有他帮着,你还觉得建平帝斗不过太子?”

    贺云鸿摇头:“安王一向冲动鲁莽,喜怒无常,手段血腥,对国事毫无领会,还爱猜忌,对臣下没有体恤之心。稍有些见识的人都会看出,他要是真成了皇帝,会杀很多人,而且,死的大多会是朝臣。比如我,他很快就要杀掉才安心。那些朝臣们为了保命,也会弃他而就太子。何况,郑氏在文武都有经营,这次皇上太子出城,太子想着去算计勇王,带走了他在禁军中的嫡系,留在京城的禁军多听命赵震,我才能钻了个空子拥立了安王。可是郑氏肯定还有残余留在京中,他们无法对付勇王,对付这么个安王——建平帝,该是绰绰有余。”

    贺霖鸿说:“那现在建平帝该先肃清太子在军政两边的势力才对呀!”

    贺云鸿哼道:“他倒是想!怕是还没动手,他自己就被对方弄死了。”

    贺霖鸿说:“可是,如果各地勤王之军到了,有这么个想打胜戎兵的建平帝,也许我们就能胜吧?得胜后,他得军民拥戴,就该稳坐帝位了。”

    贺云鸿又摇头:“他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估计,他在位不会超过十天。”

    贺霖鸿惊讶:“这么快?!”

    贺云鸿点头:“太子那边,一定等不及要回来。”他轻蔑地一笑:“现在,不知道他怎么向北朝乞求着呢!”

    贺霖鸿问:“北朝会听他的?”

    贺云鸿点头:“我们都不知道北朝那边为将者谁,但肯定是个有谋略的,知道隐兵不发,先用火炮吓唬我朝,结果真的吓出了我朝的皇帝和太子!被他们一网打尽!现在他们只有四万骑兵,一定在等着后续大军带着攻城器械前来,这期间,若是能有个可以降国的皇帝回京,替他们摆平京城的防御,他们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更好?就是这个皇帝变卦,他们的大军一到,还像以前那样攻城就是了,也没损失什么。所以,只要太子保证降国,他们一定会放他回来。”

    贺霖鸿听了,表情沉重,半晌后说道:“那我今天就对我娘子去说,但是你知道,女人啊……没什么见识……”

    贺云鸿眼帘半垂,嘴唇微微一抿,贺霖鸿知道他想起了谁,可是此时不敢提,又说道:“你刚醒来,不能着风,先再躺躺吧,别急着出门。”

    贺云鸿深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贺霖鸿说:“我得去看看父亲和母亲,还要祭奠大哥。”

    贺霖鸿低头,用力压下哭泣,然后又抬头说:“还是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贺云鸿浅浅一笑:“左不过十来天了,也没什么。”

    贺霖鸿抓住贺云鸿的手,“三弟!你逃走吧!或者赶快躲起来!”

    贺云鸿摇头:“你想让我害死一家人吗?太子回来,若是他抓了我,父亲已经伤残,母亲病弱,大嫂丧夫,你的官职低微,都不是要紧之人。贺府就是倒了,毕竟还有赵家罗家那边诸多亲友,他该不会对你们下杀手,只需你们忍耐些时日,等到勇王回来就都会好了。可他如果抓不到我,就会拿你们出气。我已经害了父亲大哥,不能再……”他停下,想克制一下,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贺霖鸿忙说:“你怎么能说是你害了他们?!是太子啊!”

    贺云鸿流着泪摇头:“我们都知道大哥性情古板,父亲又是太子陷害的当事之人,说什么话那边都不会信的。我该随父亲去!至少我知道能如何随缘反击。我本来只想在朝堂上防着太子趁父亲不在时做动作,可是我该陪在父亲身边!……”他呜咽起来。

    贺霖鸿也流泪:“那时谁能料到皇上和太子他们会跑啊!三弟!你别这么埋怨自己!……”

    贺云鸿用双手捂着眼睛:“我不该让父亲去和谈!该揪出太子安插亲信误我大军之过!我不该怕朝中生乱,再三迟疑。攘外必先安内啊!我知道太子如此卑劣,怎么能容太子继续掌政?该入宫去向陛下直陈利弊!乞求陛下决断!就是不废太子,也该收回他的监国之权!即使京城生乱,赵震也能镇住,借此机会斩杀太子嫡系,有何不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现在的情形不比当初更糟?!是我的错!……”他出声悲哭,贺霖鸿也无法排解,两个人相对哭泣,屋子外的雨石和一众下人听见,也一起流泪。

    哭够了,贺云鸿放下手,使劲抹脸,说道:“让他们进来帮我,我们一起出去。”

    贺霖鸿用袖子擦眼:“还是……还是……等等吧……”

    贺云鸿摇头,提高了些声音:“雨石!”

    雨石带着泪领人进来,贺云鸿再次洗了脸,众人连搀带扶,帮他穿好了衣服,带了有帽子的斗篷,贺霖鸿扶着他的胳膊往屋外走,贺云鸿叹息般地说:“我那日让你去城上收殓,本来是想……”

    贺霖鸿说:“想我让瞒着母亲?”

    贺云鸿点头,贺霖鸿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做不到,这太难了,三弟,我没有你那样的毅力,我真做不到……”他实在忍不住,低头哭了。

    贺云鸿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说:“也好,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至少母亲见了大哥一面……何况,那样对大嫂也太不公平了……”

    贺霖鸿哭着回握了下贺云鸿的手,两个人走出屋子,外面有人抬了软轿来,贺霖鸿示意,将贺云鸿先抬入一个院落见贺相。贺云鸿有些惊讶父亲伤成如此,竟然还是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但是他现在心情悲伤,无法细究这些事。贺霖鸿扶着他进了屋,贺云鸿见贺相眼睛处缠着厚厚的白布,头发几乎全白了,两颊干枯,颧骨高突,一时胸中绞痛,在父亲床前跪下,拉了父亲的手,轻声说:“父亲,是我,三郎,您多加休养,早些痊愈。”

    贺相神志清醒了,听见贺云鸿的声音,挥着手表示要笔,贺霖鸿贺相扶了起来,雨石端来了笔墨盘,贺云鸿引着父亲的手到了纸上,贺相写下:“不可接降书”。

    贺云鸿哭了,贺相继续写:“立新君”。

    贺霖鸿看泣不成声的贺云鸿,贺云鸿点了下头,贺霖鸿低声对贺相讲了贺云鸿立了安王,现在被封礼部尚书的事。

    贺相放下了笔,寻着贺云鸿的哭声摸索,摸到了贺云鸿的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顶,贺云鸿还是个孩子时,这是贺相对他表示赞赏时的动作。

    贺云鸿失声痛哭:“父亲!对不起!……”

    贺相的眼眶中流下血泪,染红了白布,他摇着头,紧紧地将贺云鸿的头抱入怀中,张开嘴啊啊地哀哭了。

    贺霖鸿知道父亲的心痛,也再次大哭,恨不能替大哥死,替三弟去死……

    片刻后,贺霖鸿见贺相满脸的血,赶快劝着:“父亲,莫要哭了,好好休养!别让三弟伤心了!”

    贺相不舍地放开贺云鸿的头,摸索着给儿子擦泪,贺云鸿见父亲脸上的血,忙握着父亲的手努力笑着说:“父亲,没事。我贺家于心无愧。”贺相看不见,但贺云鸿知道他能听出自己的语气来。

    贺相连连点头,拉了贺云鸿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好”字,又拍了拍他的手心。

    贺云鸿含泪道:“谢谢父亲。”他抬手,雨石拿开托盘,递来了条巾子,贺云鸿细心地将父亲脸上的血擦干了,低声说:“父亲莫要伤心,勇王肯定会回来的,而且,他一定会赢!”

    贺相点了下头。

    贺霖鸿扶着贺相躺好,又将贺云鸿从地上搀了起来,两个人向父亲行礼告别,贺相忍着悲伤挥手让他们离去。

    贺霖鸿扶着贺云鸿出了院子,又走向不远处姚氏的院落。虽然两个人都不加评论,可是心照不宣。临走入院落,贺霖鸿叹气——他现在真不想见这个母亲!都什么时候了,还唠叨他倒卖了家产!他低声对贺云鸿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他示意雨石扶着贺云鸿,自己留在了院门外。

    贺云鸿慢步走入了姚氏的卧室,姚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贺云鸿再次跪下,向姚氏行了大礼,低声问安道:“母亲可好?”

    姚氏睁眼,无力地说:“儿啊,你可好些了?”

    贺云鸿点头:“孩儿无事。”

    姚氏哭泣起来:“孩子,娘命苦啊!你父忘恩,你二哥不孝!你大哥竟然去了……”

    贺云鸿知道自己与母亲的日子不多了,但此时他有起身离开的冲动,他一再告诉自己,母亲的生养大恩他无以回报了,只能尽力让母亲高兴些。他轻声说:“母亲要放宽心怀,不然日日烦忧,甚为痛苦。也许母亲可行修佛法……”

    姚氏哭着摇头:“不是我的事!孩子!我们家的霉运都是因为那个山大王!就是她!你父才与我争执!他与我离心离德,就落到了如此的下场!带累了你大哥!她弄得我们家破人亡啊!你二哥过去也没这么坏!现在他竟然敢骗我!骗他的母亲!弄光了我们的家产!我的嫁妆他也敢卖啊!我家祖传了三代的宝石头面!还有你大嫂的嫁妆,我们家出了这种事,这传出去,得让多少人笑话!这都是那个不孝的女子……”

    贺云鸿胸中剧痛,不得不起身:“母亲,孩儿还要去给大哥上香。”

    姚氏继续哭:“儿啊!娘就剩下你了!你可不能不听娘的话啊……”

    贺云鸿说道:“等祭奠完大哥,孩儿有时间就会来看母亲。”说完行了礼刚要走,姚氏哭着伸手:“三郎!你等等!我心中难受啊!”贺云鸿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姚氏身边,拉了姚氏的手安慰道:“母亲,现在戎兵围城,情况不好,母亲不要如此难受,父亲受了伤,母亲能不能多关心下父亲?”

    姚氏流泪说:“你父可曾关心过我?你没看过去一年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冷言冷语,漠不关心!他忘恩负义……”

    贺云鸿有些哽咽地说:“母亲,大哥去了,父亲也是只差了一点哪……”

    姚氏抽泣着:“你又向着你的父!你怎么不向着我?你觉得你父亲那么对我没错吗?!他临走前我等了他一夜,他没向我道过歉!没有承认过他的错误!”

    贺云鸿深叹:“母亲,父亲能活着是多大的幸事……”

    姚氏不快地抽回了手说:“……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贺云鸿说道:“母亲好好休息。”起身离开了姚氏的卧室。

    贺云鸿走出院子,神情黯淡,贺霖鸿看了看他的脸色,没说什么,扶着他上了软轿,前往贺雪鸿的灵堂。

    贺府里冷冷清清,此时没人前来吊唁,灵堂里面只有赵氏在跪灵。

    贺云鸿想起那日看到大哥的样子,又开始流泪。他走到赵氏身边,赵氏回头,贺云鸿一见,再次哭着跪倒在地:赵氏的眼睛哭得只有一条缝隙,脸色枯黄,哪里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妇,已经成了个中年妇人。赵氏已经快流干了眼泪,见此情景,再次掩面哭泣。

    哭了一会儿,贺云鸿大病之后,实在不支,扑倒在地。贺霖鸿忙过来扶起他,让人帮着,将贺云鸿抬回了院子。

    贺云鸿这么一折腾,又就躺了几日。次日,贺霖鸿挪长兄棺柩去京城寺庙都没有让他再起身。按常理,三日内本该出殡,但是现在京城被围,贺雪鸿的棺柩只好先被寄存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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