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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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乡下来，看到街上车多人多，感叹说，路上的人拧成绳。

    母亲文化不高，文绉绉的话说不来，但寡言的她，说出的俗语，却有趣。一个人话稠，母亲会说，拍哩跟麦蛾子样哩。形容人吹牛，用的是云山雾罩。劝人忍让，则说，忍忍忍，绕绕绕，忍字没有绕字高。

    母亲没有午睡习惯。冬季天短，还好说，夏季天长，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打发长长的午后时光的。我们小时，条件艰苦，母亲忙完地里，回家还要做针线，白天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现在商品丰富，可以直接买现成的，不用那么辛苦。再说，她的眼睛也不行，干不成细密活。我劝其午休，她说，晚上睡得早，粘住床就睡着，所以白天也不困；真乏了，打个盹就行。母亲劳作惯了，摸摸索索地总有事做。她不会仰脸闲坐，是个不会享受的人。

    母亲不吃青菜。“60”年，野菜、刺角芽、甚至榆树皮都吃过，吃伤了。又不怎么爱吃肉，就连鸡蛋，也先尽着家里其他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对啥都不期欠，不馋，馍饭吃饱就行。我觉得这样恳苦，又不挨青菜，营养跟不上。母亲反笑道，我身体没事，一年四季不害病，不定啥时感冒一下，吃点药就好。其实母亲有病。有两天，她的腿走路无力，像踩着棉花团，一量血压，医生吓一跳，她自己也有些后怕。她把病因归结为遗传，好像得上很正常。吃药，但不当回事。我担心，母亲倒不怕，说死了算了。言语中还羡慕那种得急病的干脆去法，不给子女添麻烦，自己也不受罪。母亲无私、自谅，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认为“好人好报”“人死如灯灭”对我灌输的“养好身体才是根本，要不然，牙缝里省的钱到时反吃药”的观点，表面认同，却依旧俭朴得令人心痛。

    母亲排行老大，姊妹多，出身贫寒，故身上没有一点娇骄之气，脾性极好。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胳肢窝里夹着小弟，一面烧火，一面做饭的情景。大弟小时顽劣，常常闹母亲，最不像话的一次是拿着脸盆，在院子里敲着吵着，故意让院墙外的人都听到。躺在竹床上的母亲叹着气：不怕丢人呐，你非把人气泛不行！始终没起高腔。我们姊弟三个都没挨过母亲的打骂。我从小像个缠线蛋儿一天到晚缠着母亲，现在母亲上岁数，攥了话爱说给我听。大弟两口子都属茅草火脾气，母亲没少担忧着急。时间长了，她知道大弟媳有口无心，慢慢服下那股焦躁劲儿。去年夏天，一直待母亲客气的小弟媳，无端撂几句。母亲很憋屈：我的命咋真坏，遇住你爷脾气坏，积德住儿媳妇，脾气也这么坏。我劝母亲，小弟媳是城市姑娘，明理，她和小弟闹别扭，赶好把气撒在你头上。老了难得糊涂，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出，别往心里去。母亲随释然，转而念说起小弟媳人性涵养、为人处世的种种好。

    母亲干活不惜力，近年衰老得很快。穿着不再讲样儿，称自己是个瞎子，不愿出去吃饭。她喜欢城市生活的干净舒服，但觉得拘束，不如在乡下敞亮自在。每次回去，母亲总会进小菜园给我弄点瓜果蔬菜；每年初夏都给我留几帘大蒜。她不懂颐养天年，觉得老了没用，可能认为还能出这点力，所以很上心。这么多年，没见母亲开怀大笑过，也没见放声痛哭过，她就是这样温和安静的性格。她对生活是满意的，这辈子跟了父亲，自己没操什么心，现在吃穿铺盖都有，与过去的日子比，已很知足。她相信命，以为享福受罪都有定数，人不能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