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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我说,“有点印象。”

    春姐看着我,眼睛湿透,她坐得离我很近,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和母亲身上的味道很像。那是母亲未老前的气味。小时我想她背我,有可能就是她身上有这股母亲的味道。

    和尚们念完《地藏经》,开始念《金刚经》。

    我听着那奇特的声音,感觉胸口没先前那么堵塞得慌。感觉有光照耀过来,那些光中有个踩高跷的人,头戴着曼陀罗花冠,朝我走来,向我低眉注视。

    “时辰到了!”大肚猫的声音响起来。

    我倾身往下看,三哥在对管事的和尚说着什么事。和尚们纷纷躬身退出院坝和院外石阶,双手合拢,说“阿弥陀佛”!

    三哥五哥还有幺舅也双手合十,向他们致礼。

    3

    做道场的和尚离开后,姐姐们议论开来。五嫂说,奇怪,和尚念经时,她的腿一点也不酸痛,背脊也如此,像有股气穿透全身,舌头有股甜味在奔涌。二姐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小姐姐有些心不在焉,她低着头在发手机信息。

    大姐夫说,这次他开眼,整个南岸区恐怕只有母亲才有和尚念经这种高待遇,母亲的亡灵,不管生前遭了多少罪,都会得到神灵保佑,得到超度。

    他后悔他的父亲死时没这么做,就是倾家荡产也该做,也是对后人好。他的迷信比大姐还强。春姐说,日本人最迷信,从前家里死了人都要请庙里的和尚来,现在丧事从简,可讲究的人家也不会少了这做道场一桩。

    大姐听了不太高兴,碍于有春姐在,没有发作。春姐说是要去楼下给母亲烧香,我们朝下走时,听见大姐在和大姐夫说,“你和她说不说?”大姐夫好像是含糊拒绝。

    春姐跪在母亲灵柩前,给母亲烧了三炷香,又烧了一些纸钱。

    我们下到院子大坝时,大姐也跟来了。春姐给母亲叩头,握着三束香,做完这些,她把一个红包交给我。我谢谢她,把红包交给三哥。

    大姐挽着春姐的胳臂,说,女儿小米想见见她,说着把小米叫到跟前来。大姐夫也跟了下来,岔开大姐,对我说,“六妹,那你陪陪春姐吧。”

    春姐想到以前住的中学街旧居看看。

    没几分钟,我们来到中学街,她凭着记忆走到杂货铺店上边一幢木结构的房子前。锁着门,楼上两个窗开着,用一根铁丝相连,挂着大人小孩子的衣服。打听杂货铺的店员,店员说那儿住着一家三代,楼下住着老两口,楼上住了小两口。听见我们说话,好几个邻居从屋里出来,去问那店员我们打听什么。即使上了年纪的邻居,没一人认出春姐是谁,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会打扮的女人。

    当我问到春姐与母亲在船厂相处的那些日子时,她倒很愿意说旧事。

    春姐下乡当知青,得肺炎后得以回重庆。病好后好不容易得到船厂的临时工作,那是1972年初,她在母亲那个运输班子当抬工,也把她分到母亲的宿舍里。

    她拿着钥匙,提着铺盖卷进屋,不到一分钟,从对面放下蚊帐的床上蹦出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对着她就打,把她的铺盖卷扔到楼下地坝里。她吓坏了,抱着自己的头。母亲进门阻止,并让她去找房产科重新定房间。她后来被安排在同层楼另一间宿舍里,和其他三个女工一起住。

    她们说,那个岳芸是个神经病,不和任何人说话。谁也不敢住她那间房,谁进去谁都会被打出来。

    只有母亲一人例外。

    母亲在那些女工心里成了一个神秘的人,不仅能与疯子相处,还有大大的坏名声。不过母亲对春姐很照顾,特别是春姐说以前就住在中学街,是那位日本人的女儿时,母亲对她更是亲三分。从母亲那儿得知,母亲住进那宿舍时,岳芸是个大学生,长相平平,不过对人有礼貌。岳芸开始谈恋爱,都要谈婚论嫁时,男方突然对她说,家里不同意。岳芸非常伤心,再也不理男人,也不理睬母亲,把自己封闭起来。很快“文革”就开始了,岳芸非常忙,写大字报,参加辩论,她像一条恶狗,什么人都要咬,厂领导上了她大字报,母亲也上了她的大字报。母亲是被镇压的前重庆袍哥头子的婆娘的背景,不知她从何得来,她把母亲反对大姐下乡的事也抖了出来,母亲生了私生女的事也一并抖了。厂里的头头被批斗时,母亲也被拉来陪斗,被当众剪阴阳头,母亲不让,还被打破了头。

    母亲回到宿舍里,岳芸对母亲一点也不放松革命,要母亲单独给她背书,检讨,稍不对劲,她就对母亲进行体罚,让母亲饿饭。

    岳芸成了船厂造反派的小头目,锋芒毕露。也许太冒尖了,有人揭发她父亲1949年共产党解放重庆时,逃到台湾。她马上被抓起来,成了反革命的子女被批斗。岳芸的父亲是多大的国民党官,啥时跑了台湾,她不知道,从小母亲告诉她父亲死了,现在有了这反革命的父亲,她想不通,从五层楼上跳下去,想结束生命,却落到农田的地上。人没死也没伤,脑袋不好使了。那段时间母亲天天给躺在床上的岳芸打饭,照顾她。半个月后,岳芸起床,除了上班标明长江水位,就在宿舍里埋头写上诉材料,有时请事假说是到省里上访去了。

    4

    在我十八岁那年想考大学时,母亲说过岳芸,说岳芸是大学生,命很惨。我不认识岳芸,没有追问岳芸为何惨,母亲以后也没提。我从不知母亲在外上班,是和一个疯子住在一个房间里,更不知道母亲曾被陪斗的事。那年除夕我非要陪母亲去船厂加夜班,母亲的宿舍里,没见着别的人,也许岳芸睡着了,也许她恰好不在。

    “文革”对我而言,充满恐惧,中学街上两个由旧寺庙改造的学校,红卫兵给老师戴上尖尖帽,在台子上批斗,他们胸前挂着厚重的大木板,在他们的名字上面写着可怕的罪名。我亲眼看见有一位老师被扯着头发撞地面,直到那脑袋撞成一个大肉饼。在场的人没一个叫停止,仍在高呼口号。那时每隔几天便有人狂跑着从院前大门经过,跳进长江里。那些山上山下神秘的防空洞,成了堆无人认领尸体的地方。革命造反派在江上开着登陆军舰,朝两江开炮,朝天门码头出现坦克。炮弹就在我的耳边飞啸而过,我和三哥五哥这些孩子趴在八号院子外的石岩上,看江上大战。

    父亲为了把我们叫回去,差点被炮弹击中,他双手抱头,就地一滚,身后的八号院子厨房砖墙出现一个大窟窿。都说父亲人好命大,有菩萨保佑。

    二姐参加了“八一五”,大姐从农村跑回重庆,参加了“反到底”。母亲没有参加派性。有天夜里,二姐与母亲辩论得很厉害,说母亲革命不积极,应该斗私批修,她流利地背出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大姐与二姐交上锋了。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喝住两姐妹,说:“革命,你们懂啥子革命,等你们懂的时候,你们的亲妈都没了!”

    母亲从未那么凶,勒令大姐马上回到农村去,要二姐跟着大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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