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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人一一打了招呼。白胖老者年轻时是武官,当过把总。陈理事以前是蜀山帮的一个理事,早早便让儿子顶了功劳户的身份,现在是闲人一个。王老师傅是庐阳武馆的武师。
马天复往陶元身后一站,心想还不如何二锁他们一起坐墙根底下舒坦。陶元刚坐下突然又站了起来,拉着马天复的手道:“差点忘了介绍了,瞧我这记性。这是犬子的启蒙恩师,马天复马师傅,是马义长长老引进蜀山帮的。先生请坐。”
看这一桌这几个人,都是十五大几六十开外的,马天复还真没想到能有自己的座位,不过陶元既然开口了,也只好陪着笑浅坐在靠椅上。
一桌五个人,除陶元外笑得都不太自然。陶元全当没看见,朝旁边那桌努努嘴:“那一桌几个是什么人?伙计就站他们旁边等着。”
马天复一看隔壁桌正对自己坐着的蓝衣人,手拿折扇,文人打扮,似乎对这段书有些不满:“张定边拿的怎么能是龙鳞刀呢?唉……听这老先生说了不少场话了,乾坤呢,是定了好几次,立第一功的,有四五个了。”明明年纪不大,老气横秋的,说两句话喝一口茶,伙计拿着木盒就在一旁候着,也不敢走。蓝衣文士又叹了口气,掏出钱袋,摸出几文钱放到木盒里。
“他你都不认识?去年中举的高举啊!现在后面要多加个人字了,高举人。”陈理事大惊小怪。
陶元讪笑着:“嘿嘿,这个,我嘛不比您几位,这些读书人,实在够不着,见笑,见笑。”
“谢——高举人老爷打赏——”伙计忽然声音尖锐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全书场不少人都朝这边望了望。伙计毕恭毕敬站到了下一个人身边,这个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咂了咂嘴,然后摆摆手,伙计哈了两下腰再到下一位。
“呵呵,一个高中,一个高举,这兄弟二人一个做派。”陈理事摇头笑着。
王武师把手指放唇上压着嗓子道:“嘘,犯不上。”
老把总拍拍陶元手背:“这个王老先生可了不得,是新来驻场那个小戴的师傅,跑大码头的,书说得真好。”
“哦?那等会好好听听。”
“没了。今天没了。明天赶早来吧。下面就是小戴的武松传了。”
马天复坐着受拘,只顾低头喝茶。过了好半天,伙计在文人那桌才又喊一声:“谢——韦少爷——赏钱二百——”尾音拖得长长的,音调却明显没开头那声高。姓韦的至今还是童生,但父亲开书坊家资颇丰,他自己写过几本小说,所以高举兄弟到哪儿也带着他。
伙计捧着木盒走到马天复这桌,先在老把总身后站了站,见老把总没转身就慢慢走一圈过来,到了陶元旁边陶元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文的票子放在盒里,伙计喜上眉梢连连道谢,却再不大声吆喝。马天复赶紧从口袋也摸出几枚铜钱,却被陶元把手按住。
“呵呵,陶元,直肠子。有旁边那桌在,钱花了都听不见个响。”王武师道。
陶元一只手虚掩半边脸道:“别,别。在您跟前我这哪算花钱呐?来过万马阁的谁不知道您王三两大爷?丑,丑!”
王武师哈哈大笑:“过去的事儿,老提它作甚。对了,这位马小友听说是令郎的启蒙恩师?也是蜀山帮的?在哪个管事处?居何职?”
马天复抱拳点点头,刚准备开口,陶元接过话道:“先生才入的帮。好歹算是个本家,想必马长老会有个安排吧?先生据说与马长老交过手,不分胜负。不过话说这马长老还能回来吗?”
王武师和陈理事相视一笑,陈理事道:“呵呵,不分胜负,不分胜负。之前嘛,帮里有个督捕司派驻的,在议事堂干了二十多年,回去述职后就来了马长老。马长老才干了十几年,这个嘛……说不清。”
听话音陈理事多半认为马长老是回不来的,王武师摇摇头道:“那不一样。老陈你早就歇在家里了你不知道,之前那个屁事不管,马长老可是干得有声有色,在帮里说话极有分量。你别说,还真说不清。马小友,你可知道点消息?”
因为陶元一直捧着自己,马天复就笑着摇摇头。
陶元道:“不回来又如何。先生可是有真本事的。调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年不到,就被高大隐收为传功弟子了。呵呵,之前还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呢。”
老把总轻轻一拍桌子,佯怒道:“你这人,不是我说你,怎么说话的?口口声声又是不成器又是犬子,你儿子都是犬子,那我们生的都是什么东西?”
陶元笑着连连赔不是。马天复强憋一口气没笑出来,赶紧低头喝茶。倒是陈理事和王武师,对视了一眼,又齐齐上下打量着马天复。
老把总行伍出身,却未必会武功。陈王二人则不同,听了这话吃惊不小。本来陶元儿子被收为传功弟子这也是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者古今有之,庐州府出一个也不稀奇,可听陶元这么一说,短短一年,小陶文就能脱胎换骨?前几回陶元也并没提到这个年轻人啊?陶元说话故意含糊其辞,“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这句,乍一听意思像是高望远说的,说不是吧,也能解释通。
马天复察觉到二人的目光,才意识到陶元这外行人又乱放岔子,解释道:“陶大哥太看起在下了。小文筋骨虽不出众,但气海宽广,悟性过人,正是练武的奇才,在下不敢居功。”
陶元一拍大腿,叹道:“唉!是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是遇到先生,小文说不定就要随他没出息的父亲经商了,到哪儿都不受人待见。”
一时间,在座都没什么话好说了。马天复脸上微微泛红。这个陶元,现在一提到儿子,整个人都不正常了,带个陌生人在这儿互吹互捧。不过看神情,那几位老先生好似也习惯了。
还好不多久,一个中年说书先生走上台开演了,说的正是武松。这个姓戴的说书与他师傅不同,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声情并茂,时不时拉开架势比划两招。台下众人反应不一,年纪轻点的不时鼓掌叫好,年纪大的却不吃这套,反应平平,有的自顾喝茶谈天,论场面,这小戴是远不及他师傅。
王武师唾了口茶叶道:“说书功夫不到他师傅十之一二,尽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依我看这驻场他做不长。看,看这花拳绣腿,老王我上去打一套拳都比他入眼。”
陈理事叹了口气:“现在生活好了,家里有钱的年轻人多,小戴这一套对他们的胃口。茶馆也能赚钱对不对,有几个书场能养起王老先生那样的?听吧,说得不好,书还是中听的。”
戴先生说到“快活林”里“醉打蒋门神”这一段的时候,一人分饰两角,把蒋门神的胖大蠢笨和武松的矫健敏捷演绎得活灵活现,连一直满脸不屑的陈王二人都看得出了神。
“嗯,这人武功不错。可惜演得不对。”马天复看了会儿,小声说。
虽然台上演得精彩,王武师也不好意思老瞅着,毕竟刚刚说了那话,回头随口搭了一句:“上蹿下跳的,绣花枕头。”
“确实不错。王老可注意到他的脚下?”马天复居然争辩起来。
经马天复一说,王武师先是瞟了一眼,接着就紧缩眉头凝神细看,戴先生恰巧此时连翻了两个空心跟头,王武师张大了嘴巴吸了口气半天吐不出来,又看着马天复:“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力!”
马天复点头微微一笑道:“碰巧看到了罢了。在下学艺不精,只知此人功力在我之上,才说不错。比之前辈们就不知道了。”
王武师使劲摇了摇老把总和陈理事,把这事说与他们听。陈理事好明白,到老把总那儿却解释不通,于是二人合力,非得让老把总了解其中玄机。
见三个老头正忙,陶元拉拉马天复的袖子小声问道:“你那天晚上喝酒,说的那个事儿是不是真的?就两岁那个。”
马天复一阵头晕目眩,直摇手道:“酒话,酒话,莫当真。”
陶元玩味一笑:“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记得你说什么了。不过要说此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武功会在你之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把总虽不会武功却总以武人自居,平时交往的也都是些武人,有些东西一知半解的,跟他很难说清楚。反倒是陶元这一窍不通的好糊弄,几句话就能打发了。
其实何须看什么脚下!马天复从戴先生开场一小会儿就知道这人内功造诣颇深。一直边比划边说话,发力时气息和语调都丝毫不受影响,一直说到醉打蒋门神都还如开场时一般,已是相当了得。留心戴先生的举手投足,竟发现那木板搭的空心台子,无论戴先生怎么跳跃翻腾,都是发出一样的“噗噗”轻响,且纹丝不动,马天复暗忖自己若要做到非得提起三成以上内力不可,已经不是可以分心二用的程度了。
“好!”那边几位老哥随众人一同喝彩。
“伙计,来!”老把总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子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几个跑堂的以为这人发火,互相指望,谁都不动。老把总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咚”地按在桌子上,继续坐下听书。
一个伙计颠颠地来捧起银子飞快跑到柜台称了称,然后不管不顾敞开了嗓门大声吆喝道:“谢——把总老爷——赏——白银——咳咳,白银五两!”
全场鸦雀无声。
“好大手笔啊!”有人惊叹一声打破了寂静,接着全书场都热闹起来。按规矩戴先生无论如何是要说完这段的,可这场面他还怎么说得下去?再说了五两白银再不下场谢赏那可真叫不懂事了。
“嘭”,又有人拍桌子,虽然声音不大,场面却顿时安静了不少。高举高中一干文人站起身来,依次离席,每人经过马天复他们这桌都说了一句话。
“万马阁书场,果然尽是粗人武夫。”
“大开眼界,新来的驻场居然是草台班子出身,王八瞅绿豆啊。”
“老丘八,目无法纪。”
前面就算了,到这一句几乎是指名道姓,老把总仍是权当没听见。
等几个文人走出去了,书场里一片起哄声,老把总朝着门口大声道:“你爹娶你娘是拿钞票娶的!”众人哄堂大笑。
朝廷禁止民间流通金银,以大明宝钞代之。别的且不说,要是朝廷官员俸禄全折禄钞发放,不知那些清水衙门要饿死多少人。蜀山帮关饷就从无发钞之说。不光蜀山帮,凡是武人都几乎不用钞票。
那帮人走了,老把总朝四周围拱拱手:“诸位,诸位,听书,啊,小事一桩,听书要紧。”
重新开讲,戴先生跳过中间,直接开始讲武松传的最后一回“单臂擒方腊”,这一回打斗场面更多更激烈,也算是对老把总的回礼吧。
不过这三位老先生哪有心思听书,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
“马小友说戴先生演得不对何解?说书的大都改编杜撰,否则不是千篇一律?大体差不多即可。不知小友有何高见?”
“哦呵呵,高见不敢当。武松传以前也听过,武松的武功是走刚猛路子,尤其下盘极为扎实,这个武松,过于轻灵了,呵呵,瞎说说,莫当真。”
“行家啊!所谓内行看门道!不知小友是哪位前辈高人的高足?不知老朽以前可有幸耳闻?”
“家师名讳上牛下犇,洪武十三年就已退隐江湖。”
“牛犇……哦……对对,年轻时似乎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是武学的大行家!小友是哪里人氏啊?”
马天复只得一一作答。后来当问到马天复如何调教小文的时候,陶元伸个懒腰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几位,回见。”
王武师白了陶元一眼:“生意人,恁精明。”
陈理事叹道:“以前还真是小瞧你了小陶,没想到你路子这么广。有这闲功夫,何必老跟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厮混。”
陶元正色道:“陈理事哪里话。生意场上商人逐利,但我对诸位可是以朋友相待,绝无半点功利之心。说句不好听的,今日来书场,便只有您二位,陶某人怕不是要掉头便走?可叹我年轻时在外闯荡,家门口反倒疏于经营。陶某人的为人怎样,日久便知,今天我把话放这里,凡是书场的哪位老哥,平日里看得起陶某跟陶某坐过一张桌子的,有心使家中幼子习武,尽可来找马先生,马先生必然悉心教导,视之如小文一般。”
马天复脸色大变刚准备说话,陶元面向他道:“马先生,以陶某人与你师傅的交情,这话能说得不能?”
马天复怎能这时拆陶元的台?只得道:“承蒙不弃,怎敢推辞。只是……”
“好!”王武师拉着陶元的手道,“今天别走了,晚上天香楼,再叫上老李老张几个,我给你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