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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刘嘉来川

    五月夕阳,离地丈余,热气稍退。南门车站走出两男一女,前者身着白绸,一手摇纸扇,一手提藤箱。有人认得,原是二十几年前抓药不用秤而今的绸商朱明理。身后跟一高个妇女,一男孩紧随,左顾右看。妇女乃仲智遗孀上海阿拉刘嘉,男孩朱川,十四岁。

    刘嘉高挑,五官端庄,大眼圆凸,高鼻梁尤显眼,紧身淡青旗袍,显出苗条身腰。简言之,她那发型那装束那气度,怎么看,都顺眼,怎么比,高人一筹。朱川比妈略低,却比妈白,鼻梁像妈,脸型像爸。朱明理倒和朱川一样高,难怪下江人骂“川耗子”。

    转入油坊街,朱明理指着前面一排朱门,说:“到了,墙和门全紫红的那间。”

    “哦,”刘嘉一抬眼,一口上海腔冲口而出,“阿是朱门。”

    到得朱门,朱明理朝巷内放声喊:“仲信,你大嫂来了?”

    正在办公室的仲信闻声跑出西厢,仔细看了一阵,迟疑道:“二伯,她是大嫂?”

    “嘿!未必我给你送个假大嫂来?她是刘嘉,上海阿拉,这是朱川,侬上海侄儿。”

    刘嘉惊喜:“侬是仲信弟弟呀,阿拉算是看见你了。朱川,快叫叔叔。”

    “叔叔。”朱川大大方方喊道,右手一举,行个童子军礼。

    “哦,大嫂,千里迢迢,辛苦了。”仲信说着,接过二伯皮箱,“朱川,你长这么高了。”

    二伯翻译道:“上海话阿拉是我,侬是你。上海闸北给日本兵占了,他们是逃出来的,坐了十几天船,受了好多苦。就是找到我们小龙坎,也整整费了一天。”

    仲信朝内大喊:“妈,大嫂来了,上海大嫂来了,朱川也来了。”

    应声而出的却是修英。不过,她没露面,倒是躲在屋角观看上海嫂子。原来嫂子不仅长得好看,还气质高雅,瞬间,她那惯常的傲气不见踪影,末了,躲回了北睡屋,不再出来。

    “二伯,我还以为你跑上海生意,把嫂子接来的哩。”仲信道。

    “我不怕死么?小日本把我财源断了,日他八代祖宗。”明理伯骂道。

    “听说重庆来好多下江人?”

    “多得很,到处都是下江逃难来的,每天几趟船,塞得满满的,有的还死在船上。”

    罗玉兰闻讯,跌跌撞撞跑来,还没见人,老远就问:“刘嘉来了?川川来了?在哪里?”

    “妈妈,阿拉在这里。”

    罗玉兰冲到仲信办公室门口,终于看见母子,扶住门框,直喘粗气。

    “妈妈,你老人家好!”刘嘉上前扶住妈,尽力说四川话,听来却很别扭。

    罗玉兰这才定下神,急忙应道:“好好好。天啦,不是做梦吧?”

    “奶奶!不是做梦,我是朱川。”

    “哎呀,小川川呐,你也来了。不是做梦了,不是做梦了。”罗玉兰扑上去,抱住孙子,突然大哭,“天啦,哪么不来信呀?一年了啊。”

    “妈,我写了信的,邮寄不通了。”

    “我的大嫂!你只顾媳妇孙子,把兄弟我忘了,是我给你送回来的。”

    罗玉兰这才看见明理,大声道:“哎呀,你个精灵鬼!我一欢喜,没看见你,大嫂给你炖猪蹄吃,保你过瘾。”

    “要炖腊猪蹄子,加点白碗豆。”明理二伯道。

    “要得要得,”罗玉兰直点头,“三爸好吗?”

    “吃得睡得,三杯酒下肚,打酣像打雷,几里听得见。”

    罗玉兰笑出眼泪,拉着孙子:“川川!长这么高了,把婆婆念死了啊,经常梦见你们。”

    “奶奶,我们也想你。在船上,我很饿,一想起奶奶,我就不饿了。”

    罗玉兰再次哭出声:“就是就是,奶奶这里够你吃。孙儿,你想吃哪样,尽管说。”

    一行人拥进东厢落座。刘嘉目光四下寻找,问:“外公呢?”

    “买报还没回来。”一滴泪珠滚出罗玉兰眼眶,“刘嘉最想见外公了。”

    没多久,吴妈端出三碗醪糟鸡蛋。罗玉兰喜上眉梢,说:“吴妈,你记住,下江人吃甜不吃辣,明天你去买包白砂糖。”

    刘嘉慢慢说着川话:“妈妈,习惯习惯,阿拉学会吃辣了。”

    “媳妇呀,一家人,莫客气。想吃哪样,不吃哪样,要说,莫亏自己。”

    刘嘉甜甜一笑:“妈妈,别把阿拉当客人。”

    “啥子阿拉哟,他们不懂,入乡随俗,就说我。”罗玉兰揩着眼泪笑。

    “要得,要得。”刘嘉一句川话,满屋皆笑。

    晚饭后,吴妈把东厢电灯泡擦得铮亮,桌凳揩了又揩。除修英说要陪女儿立惠读书外,全家围住八仙桌摆龙门阵。外公上座,刘嘉紧挨,拉着老人枯瘦的手,说:“外公,川川他爸最夸你了,说你博学多才,孔老夫子。”

    罗秀才捻须微笑道:“徒有虚名啊。”

    罗玉兰纠正道:“爸爸不是虚名,远近难找,一方才子。刘嘉,哪么亲家不一起来?”

    “妈,嫂嫂听不懂?”仲信提醒妈。

    “我听得懂。阿妈害怕死在路上,没敢来,回乡下哥哥家了。”

    “莫乱说,亲家没我大,我还活得好好的嘛,哪里得死!路倒是远,那年回来,我搞不清坐了好多天,急得我要死。你们这回来四川,还莫得吃的,不晓得好苦?”

    “苦还没啥,就是危险。船上客人很多,过道睡满了,船开得又慢,怕日本飞机炸,一边走一边躲,走了半个多月才到重庆,钱用光了,要不是三公在重庆,我们只有找难民所。”

    “小日本,没人性,丧尽天良。”罗玉兰骂着,直揩眼睛。

    “我们在闸北的住房给日本炸了,要不是仲智那帮工友,我们要睡街头。”

    “哼!披人皮的畜生!我还要捐银元,买枪炮打日本。”罗玉兰继续咒骂。

    当晚,住宿安排如下:刘嘉住南睡屋楼上,罗玉兰依然楼下,外带孙女立惠;朱川和明理二伯住东睡屋楼上,外公依然楼下;立琴和两个弟弟住西睡屋,立琴楼上,两弟弟楼下。仲信两口按兵不动,住北睡屋,颠鸾倒凤,轻车熟路。全部住满,不多不少,各得其所。

    “还是公公看得远,修个楼上楼下,要不然,睡露天坝了。”罗玉兰道。

    “要是然,我也只有睡后院‘大窝’了。”明理伯笑道。

    罗玉兰亲自和吴妈铺好刘嘉和孙子床位,挂蚊帐,铺布毯,装新被,全是新的。后来,罗玉兰楼上走走,楼下看看,直到满意。

    如今,《斋香轩》有了两代孤儿寡母,下代,竟是上海小姐公子。街邻向来尊敬朱家,喊罗玉兰“老太太”,喊刘嘉“少太太”,喊朱川“小公子”,真诚之至。朱川正读中学,带来书本。仲信找到涪州中学,那所校门至今立着爸爸雕像之本地最高学府。革命前驱之孙,学校满口答应,而且关照备至,朱门感动不已。从此,东睡屋黑漆透亮之大书案上,多了位读书习字之中学生,老祖祖常常陪他挑灯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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