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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他对这十分吃惊。

    他想设法弄明白,她怎样又为什么会这样缠住了他的心?他对她了解得还这样少?她还只能勉强算个女人,在她的心里和灵魂里还睡着的是青年的梦。

    他呢,现在他几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了!这个女孩子怎样能用几个微笑和几绺头发就俘虏了他?唉,这个金发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头发竟使得他想跪下叩头!

    谁能知道,谁能料到一个女人的面貌竟能顷刻之间对我们起到蛊药的作用?就像是人们用眼睛喝醉了。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肉体!人们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们靠这个吮吸进去的形象生活,而且愿意为她死!

    在一个男人心里,面貌形象有时又会产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残酷力量使他痛苦!

    奥利维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炉子已经熄了,外面的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于是他上了床,在床上他继续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为什么早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心神不宁,像个在转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为了找点事来做让手脚忙一点,也为了分点心,他记起了每周这一天有几个武术俱乐部的成员在莫尔浴池聚会,按摩之后就在那儿早午餐。于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气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静下来。

    当他的脚一迈出门,一阵冷气迎面而来,这是初冻的第一阵刺骨寒风,它在一夜之间就将残夏摧毁了。

    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儿黄色大叶子簌簌沙沙地落下来。它们从大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在落,一眼看不到头,掉在房屋的墙面之间,犹如所有的叶柄都在一瞬被一个细冰锉从枝丫上割了下来。只经过几个小时车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盖满了,变得像初冬时的林间小径一样。这些堆起来的死叶子在脚底下劈劈啪啪作响,在风的推送下有时候堆集起来形成小的波浪起伏。

    这是一个季节终了,另一个季节开始的日子之一。它带着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凄凉,临终时的凄凉;或者是一种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进莫尔浴室的门槛,想到在经受了这段马路上的冰凉寒风后,热气将渗透他的肌肤,奥利维埃由于称心而心神荡漾,精神抖擞起来。

    他灵巧敏捷地把衣服脱了,人裹在传应生递给他的一条薄长巾里,消失到一张为他打开的软垫门里。

    一阵像是从远处炉子里逼过来的热风,使他在走过一条由两盏东方式灯照着的摩尔式走廊时使劲呼吸,仿佛这儿空气不足似的。后来一个只系一条腰带,全身发亮,四肢肌肉发达的短鬈发黑人抢到他前面,在走廊那头揭开了一张门帘。于是贝尔坦走进了又圆又高,静悄悄的大蒸汽浴室。这儿几乎像寺庙似地神秘。日光从穹顶和彩色玻璃的三叶草窗上照到圆形宽阔的石板大厅里,照到贴满了阿拉伯模式的釉陶装饰的墙上。

    一群各种年纪的男人,几乎裸体的在稳稳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交叉着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还有些在低声交谈。

    炙人的空气使人刚进来时喘息。在这间装修讲究,室温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圆形房子里,几名腿部呈古铜色、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师转来转去,带着某种古代的神秘气息。

    画家看见的第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兰达伯爵。他像一个罗马斗士似的转来转去,对他的大肚子和交叉搁在上面的粗胳膊颇为自负;他习惯于蒸汽浴,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的场面上,可以说是个受到鼓掌欢迎的角色,并且还用专家的姿态评论所有巴黎强手的肌肉组织。

    “早上好,贝尔坦。”他说。

    他们握过了手后,兰达接着说:“嗨,出出汗的好时候。”

    “是的,太好了。”

    “您看见过罗克迪亚纳吗?他在那边。一起床我就把他带来了。嗨!您瞧瞧我这体型!”

    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儿先生走过来,细胳膊,瘪肚皮,他使这两个属于健壮人种的老模特儿轻蔑地微微一笑。

    罗克迪亚纳看到画家,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坐到一张大理石长桌上,像在一间客厅里似的聊起来。一些侍应生走过来送饮料、人们听得到那些先生们光身坐上去时椅子格格响的回声和淋浴的喷水声音。从这个圆形大场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发出水流的汩汩声,使这儿像充满了一阵轻轻的雨声。

    时刻有新来的人来朝这三位朋友招呼,或者走过来握握手。其中有胖公爵哈里逊,小个儿亲王艾皮拉泰,子爵佛拉克等等。

    罗克迪亚纳突然说:“瞧,法郎达!”

    侯爵进来了,手撑在胯骨上,用一种春风得意,一无牵挂的轻松神态走过来。

    兰达低声说:“这是个角斗士,这家伙。”

    罗克迪亚纳转过身。对着贝尔坦,接下去说:“他真是快要娶您的朋友家的女儿吗?”

    “我想是。”贝尔坦说。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在此时此处。这个问题使奥利维埃受到一阵可怕的绝望和冒犯性的打击。对一切隐约可见的现实情况的憎恨,瞬时之间如此尖锐地涌上心头,使他有一段时间得和自己的动物性冲动相斗争,防止会扑到这个侯爵身上去。

    后来他站了起来说:“我乏了,我立刻到按摩师那儿去。”

    一个阿拉伯人走过去。

    “阿穆德,你没事吗?”

    “是的,贝尔坦先生。”

    于是他急急走开,免得去握法郎达的手,后者正慢慢绕着土耳其浴室走过来。

    休息大厅十分安静,周围环列着放着床的单间,正中央的是一个种着非洲植物的花坛,喷泉在中间向外均匀喷水。他只好在那儿休息了一刻来钟,他感到像是遭到跟踪,遭到威胁,侯爵就会找到他,他得伸出手去像朋友似的接待他,而心中却抱着杀死他的愿望。

    他很快就走到铺满落叶的大道上。已经没有叶子掉下来了,一场时间长久的阵风早已将最后那些叶子吹了下来。它们组成的红黄色地毯在颤抖,翻滚,在越来越强劲的微风推动下,从一条人行道到另一条人行道形成了波涛起伏。

    一下子一阵类似吼叫的声音从屋顶掠过,这是暴风雨括过时发出的野兽般嗥叫,同时一阵像是来自马德莲纳大街的狂风猛烈地卷了过来。

    那些树叶,所有的落叶像在等着它似的,当它过来时全翻腾起来。它们在他前面奔跑,集成一群一群,打着旋转,成为螺旋型上升直到屋顶上面。风撵着它们像撵着一群牲畜;这是一群疯了的禽鸟,它们正在飞起来,朝巴黎的城外逃走,朝郊区的自由蓝天逃走。当由树叶和尘土组成的厚大灰云从马莱斯埃们区的上空消失时,车道和人行道变成赤条条的了,清洁得出奇并且像是刚扫过一样。

    贝尔坦心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该干什么呢?我往哪里去呢?”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回头往家里走。

    一间卖报的小亭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七八份报,希望从中找到也许能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东西。

    “我在这儿吃饭。”他进门时说,于是上楼进了他的工作室。

    可是当他坐下时,他感到他在这儿无法休息,因为他全身都像一头疯了的畜生一样激动。

    浏览那些报刊没有能让他散一分钟的心,而他读的那些事只停留在眼下,根本不往心里去。在一篇他丝毫不曾想去看懂的文章里,有纪叶罗阿的名字使他一惊。这是篇涉及众议院的,那位伯爵在里面说了几句话。

    这个人名提醒了他,接着又见到了著名男高音孟特罗塞的名字,他将在十二月末左右在大歌剧院专场演出。报上说这将是一个隆重的音乐节日,因为离开巴黎六年的孟特罗塞刚从欧美两洲取得空前的成功归来。而且还有著名的瑞典女歌唱家埃尔松陪同演出,巴黎有五年没有听到她了。

    奥利维埃立刻有了主意,像是从他心里深处冒出来的:让安耐特能享受享受这种快乐。后来他想伯爵夫人的丧服会妨碍这个计划。于是他研究办法,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打算。只有一个办法能行,他得在那个剧场选一个人家几乎看不见的包厢。如果那位伯爵夫人无论如何不肯去,让安耐特由她父亲和公爵夫人陪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得请公爵夫人做包厢的主客。可是这样一来,他还得请侯爵。

    他犹犹豫豫,考虑了好久。

    这场婚姻是肯定了的,日期也毫无疑问定了。他猜是由于他那位女朋友的急不可待形成的。他明白她会在最短的时限内将女儿嫁给法郎达。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不能改变、不能延迟这件叫人不快活的事!既然他得忍受,更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克制自己的心情,瞒起痛苦、装出高兴,不再让自己由于怒火中烧像刚才那样卷进去吗?

    是的,他要邀侯爵,靠这样做还可以平息伯爵夫人的怀疑,并且在年轻人家里留着一张友谊之门。

    等他吃过午饭,就走到歌剧院去,好保证能得到一个隐蔽在幕后的包厢。定好了之后,他于是匆匆赶到纪叶罗呵家。

    伯爵夫人几乎马上出来了,并且还在为昨晚上的情分十分感动:“您今天又来了,真好。”她说。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是什么呀?”

    “一张歌剧院的包厢票,听埃尔松和孟特罗塞的专场演出。”

    “啊!我的朋友,多糟心!我在服丧呢!”

    “您服丧马上就快四个月了。”

    “我告诉您,我肯定去不了。”

    “可是安耐特呢?想想吧,这种机会也许是不会再有的。”

    “她跟谁去?”

    “和她的父亲,还有我要邀的公爵夫人。我也打算给侯爵一个位子。”

    她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这时一阵吻他的狂热愿望一直涌到了她的唇边。无法相信她的耳朵,她重复说:“请侯爵?”

    “就是!”对这个安排,她立即表示同意。

    他用一种不关心的神气说:“他们的婚期您定了吗?”

    “我的天,是的,大致定了。我们有理由尽早办了,尤其这是在我母亲去世前就决定了的。您还记得吗?”

    “是的,清清楚楚。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一月初。请您原谅我没有早点儿告诉您。”

    安耐特进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让弹簧推着要蹦出胸膛来,将他推向她的情意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并且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强烈敌意,这是在嫉妒的鞭策下由爱转变来的。

    他说:“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她回答说:“那么我们肯定是用‘您’相称了。”

    他用父辈的神气说:“听着,孩子。我是对在准备中的大事了解情况的。我对您肯定地说,过不久这就会成为不可免的,宁可马上开始,不要晚了。”

    她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气耸耸肩膀。这阵子伯爵夫人没有说话,眼看着远处而心里紧张。

    安耐特问道:“您给我带了什么来?”

    他说明了礼物和打算邀请的人。她高兴极了,孩子般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两颊上吻。

    他觉得快晕倒了,他明白经过这张吹着清新气息的小嘴两次轻轻擦过后,他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

    激怒了的伯爵夫人对女儿说:“你知道爸爸在等着你。”

    “是的,妈妈,我这就去。”

    她走了,一边还用指尖向他抛送飞吻。

    等到她出去,奥利维埃问道:“他们去旅行吗?”

    “是的,三个月。”

    他言不由衷地说:“太好了。”

    “我们将重新过我们的老日子。”伯爵夫人说。

    他结结巴巴说:“但愿如此。”

    “在这期间,千万别忘了我。”

    “不会的,我的朋友。”

    昨天看她哭时的激动,和他刚才表示要邀请侯爵看歌剧院演出的想法,再度给了伯爵夫人一点希望。

    他于是走了。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她又开始抱着难熬的和妒忌的专注心情,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追踪他受各种折磨的程度。根据她自己正在经受的各种痛苦,她能猜到他在受什么罪,任何一点都不会忽略。而安耐特的整天都在眼前,白天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年龄和丧事同时都把她压垮了。她活跃、博闻、机智的风情曾使她这一辈子赢得成功,而现在让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强烈衬托了她的憔悴苍白,而同样的黑衣却使她孩子的青春灿烂夺目。安耐特回巴黎时,她自己曾一再自负地用当时对她有利的同样打扮。然而曾几何时,对她却已是相隔时代之别了。为此她气得真想现在就将自己从这套死人的衣服里拔身出来。它们使她变丑,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帮助曾领会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选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肤色相宜的衣料,它们就会赋与她将逝的妩媚以一种精心制作出的威力,并且和她女儿的天生丽质一样吸引人;可能她就仍然能保持为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十分熟悉动人的晚妆和懒洋洋而性感的早装的作用。为了和亲密朋友共进早午餐,穿上惹人心动的睡衣,会使那个女人一直到中午都保留着一种方起来的味道,使人对她刚离开的床和香闺产生一种暖洋洋的具体印象。

    可是在这件阴森森的袍子下面,在这种她得整整穿上一年的强制服装下面,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一年!她要整整一年局限在这黑色里不能活动,遭受失败!在一年里,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看着自己在这件黑纱的罩子下面变老。要是她在心灵的痛苦下面再过一年,她可怜的糟心皮肤继续这样退化,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想法再也没有离开她,使她尝任何东西都变得无味,看愉快的东西都变成痛苦,不让她有一点舒心、一点满意,也没有一点快活。摆脱压垮她的苦难重担的强烈愿望使她经常气得发抖,因为如果没有被这种烦恼纠缠不放,她仍会是十分幸福、娇好和健康!她会觉得自己精神清醒活跃,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一股刚开始生活的勇气,会有一个对幸福贪得无厌的胃口,甚至比从前还要贪馋,还有对爱情永不满足的追求。

    而现在所有的好东西,所有精美的、有趣的、诗意的、使生活美化可爱的东西都躲开她了,因为她老了!这就是说完了。然而她仍然在她身上感到年轻姑娘的温情和年轻妇人的炽情。除了她的肉体、她的皮肤、这层裹着骨肉的表层在渐渐憔悴,像家具木头上的表面在损损蚀外,她什么也没有老!对这种衰老的怨恨紧紧贴在她身上,几乎成了一种肉体上的痛苦。固定的观念使她产生了一种敏感,就像对于寒暑一样,她不断地有自己在变老的感觉。她相信确实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搔痒,那是她额上的皱纹在慢慢进行,她的两腮和颈脖上的组织在变得松弛,无数使衰退中的皮肤起皱的小褶子在增多。就像一个人受了重伤后总在痒痒,迫使他下去搔创口似的;在迅速流失的时间下对这种细微却可恨的作用的感觉和害怕使她抗拒不了要去照镜子观察自己的心情。这些要求在召唤她,吸引她,强制她两眼定定地靠拢过去,看了再看,不断辨认,还用手指去碰年岁留下的不可泯灭的痕迹,像是要肯定它们似的。开始时,这是每次她在家里或者在外面看到叫人生畏的光滑明镜会出现的间歇观念。她在人行道上会停下来,好在店铺的橱窗里观察自己;在每块商人装饰门面的平面镜子前,她好像都被一只手拉住了。这变成了一种病态,一种着迷。她在口袋里带着一个象牙的小粉盒,像核桃般大小,盖子里面有一片难以觉察的小镜子。她常常在买东西的时候拿在手里打开,举起来对着她的眼睛。

    当她坐在有地毯的客厅里写写读读的时候,思想偶而被这种新要求分了心时,她立刻就回到了那种纠缠不清的观念里。为了摆脱它,她努力想别的念头,想继续她的工作。可是没有用,欲望上的小创口老缠着她。这时她的手就放下了笔或书,用一个顶不住的自发动作将手伸到了那个放在她书桌上的旧的小袖珍银镜子上。在精心雕刻的椭圆形框里,框着她整个儿的脸,像古时候的一样,像一张上世纪的画像,像一张往日的鲜明粉画被阳光弄褪色了。等她端详了好久以后,用疲倦的姿势将这件小东西放在家具上,并努力再开始工作。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或者写上二十行,又重新产生了再看看的念头,克服不了而且折磨得厉害。于是她重新伸手出去再拿起镜子。

    她现在玩弄这面镜子像玩一个讨厌却又习惯得不能离手的小摆设。接待朋友时总拿着它,一边在手指里转动它,一边像恨谁似的恨它,心里烦得想哭。

    有天被她自己和这块玻璃之间的斗争惹火了,她将它朝墙上一甩,镜子裂开来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可是丈夫过了些时候找人给修好了,比从前更清楚,送回来给她。她接过来,谢谢他,委屈地收了起来。

    她每天早晚一样,让自己关在房间里,忍不住一再反复,耐心地进行这种静悄悄叫人憎恨的摧残岁月的活动。

    躲在床上,她不能入睡,重新点起了蜡烛,张着眼,总在想;失眠和痛苦在无情地加速时间流逝所刻的可怕痕迹。在夜晚的静寂里,她听着座钟的摆声,像是用滴滴嗒嗒的单调规律低声说:“行啦,行啦,行啦。”这时她的心痛苦得蜷成一团,她将毯子塞进了嘴里,绝望地呻吟。

    过去,和别的人一样,她有许多年的要事记,里面是她经历的变迁。也和别人一样,她记过,想过,每逢春冬或夏天:“自去年以来我变化很大”可是总是漂亮的,一种略有不同的漂亮,她对此没有什么不安。可是现在一下子不是安安心心地观察季节的慢慢前进,取代的是刚刚发现了并理会得到的时间惊人的瞬息即逝。她骤然领悟到无法觉察的时间流逝过程,想起就叫人发慌。正是这些匆匆短促的分秒排成的无穷队列,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人们的身体和生命。

    经过若干苦难的夜,在温暖的毯子下面她得到了些安宁的半睡半醒的夜晚。直到她的贴身女佣进来打开窗帘,点起早晨的炉火时,她仍然累,昏昏沉沉,既没有醒也没有睡着,是一种思想麻痹状态,任听天由命的本能希望在她心中复生。也是这种希望使人们的心和微笑能灿然存在,一直到他们的末日。

    现在每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自己强烈地想祷告上帝,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儿宽心和安慰。

    她这时跪倒在一个橡木雕的大耶稣像前,这是奥利维埃的礼品,他发现的一件稀有作品。她闭着嘴,用人们自言自语,内心的声音向殉教的神抵发出痛苦的哀诉。一心想被神听到而得到帮助。和所有跪着的忠实信徒一样在苦难中变得幼稚,她深信神在听,将注意她的请求,也许会被她的苦难感动。她不要求他为她作出从没有为谁人作过的事,保她终生动人、鲜艳优雅;她只求他让她安宁缓解。她应当老,同样也应当死,可是为什么这么快?有些女人一直到很晚还漂亮!他难道不能同意她也成为她们之一?受苦受难的上帝,他若真慈悲,只要再赐她两三年仍然动人的岁月,就能使她快活。

    这些事她一点没有对“他”说,她只在内心混乱时呜咽着向上帝那个“他”诉苦。

    接着在站起来后,坐到梳妆台前,她抱着和祈祷一样热衷紧张的思想摆弄那些脂粉、眉笔和小刷子,为她粉上一层当日有效的脆弱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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