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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执的观念和痼疾一样,有一股折磨人的顽固劲。它们一旦进入了一个心灵,就贪馋地啮食它,不让它有不想它们的自由,不让它对任何极小的事感到趣味。那位伯爵夫人不管她做什么,在家里或者其他地方,单独一个人或者在一群人中间,总也忘不了和她女儿并排坐车回来时冒出来的想法:“奥利维埃几乎每天看见我们,那时他心里是不是也总缠在比较我们的念头中呢?”

    无疑的,他会情不自禁的总这么干,每时每刻让他自己缠在这种难忘的相似里,而且,这种相似经过不久前对姿态和语言的极力互相模拟就变得更加强了。每次他一进来,她立刻就想到这种对照比较。她从他的视线里看到了,猜到了而且在心里和脑袋里加以注释。于是她想躲起来,想变得找不见,为了想不再让他看到她和她女儿并排站着而苦恼不堪。

    她在各种场合都难受,甚至在自己家里也感到不自在。有一晚,当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站在她画像下的安耐特时,她这种被篡夺的触犯感加强到乃至使她激怒。想把女儿早日嫁出去,像对待一个讨厌执拗的客人那样。这种难以承认的内心愿望,使她不断谴责自己,也受到了不顾一切要为保存她所爱的男人而斗争这种心情的控制,她用一种不自觉的技巧进行活动。

    由于他们近来的服丧,仍需略略推迟安耐特的婚事,不能过分催促,她有一种含混而强烈的恐惧,怕碰到什么事情会使这个计划破产,她几乎不能自己地要使她的女儿心里对侯爵产生爱情。

    她继续动用一切外交手腕以保住奥利维埃。她在家里采用了一种更精心、更秘密的新方式,用来使这两个年轻人高兴,而不让那两个男人碰上。

    由于画家按他的工作习惯从不外出早午餐,并且一般只将晚间安排给朋友,她常邀侯爵来早午饭。他来时,在他周围散发出一阵骑马散步的朝气,一种晨风的气息。而且他愉快地谈论种种社会新闻,差不多都是显赫的巴黎马术界人士天天在林间小道上传来传去的。安耐特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他当时给她的这些殷勤感到有趣,十分新鲜而且看作是潇洒的美丽外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种青年人的亲密关系,对马的共同爱好自然而然地使他们的热情友谊更加紧密。等到他走后,伯爵夫人和伯爵巧妙地称赞他,说些该说的话,使那个年轻姑娘懂得,如果他能得她的欢心,他就会等着她去和他结婚。

    而她很快就懂了,而且直率的推理,很简单地就判定如果和这个漂亮男孩子结婚,在其他的称心如意之中,她最喜欢的将是每天早晨可以跨着一匹纯种马和他并骑出去迅跑。

    他们十分自然地,在某天握过手微微一笑之后就谈起了这件婚事,成了姻亲,好像这是久已决定了的。于是侯爵开始带些礼品来,而公爵夫人待安耐特则像是待自己的女儿。整个儿这件事是建立在一种共识上,再加上在白天安静的时刻里过一点儿家庭式相处的文火促成的。这位侯爵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关系、其他工作和任务,他很少在晚上去。

    奥利维埃每周有规律地去他朋友家晚餐。而且还继续并不预先通知,等到晚十点到午夜之间闯去,向他们讨杯茶喝。

    他一进门,伯爵夫人就密切注意他,满心想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他看一眼,动一动都无不立刻被她加以诠释,而她总是想:“看见我们俩一个傍一个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爱她。”这种想法弄得她自己很受罪。

    他也带些礼物来。不曾有过那个星期他来时会不在手里拿着两个小包的,其中一个是送给做母亲的,一个是给女儿的。那位伯爵夫人打开经常是装着些讲究物品的小盒时,心里总是压力重重。她十分熟悉这种赠与的愿望。作为一个女人,她从不曾有过机会能送点东西去讨欢喜,如到商店里找点叫人喜欢的小玩意买来送给“他”她享受不到这种满足感。

    这个画家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热情阶段。她曾好多次看到他带着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姿态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进来。后来这种事消失了,但现在重新开始了。为了谁呢?她对此毫不怀疑,还不是为了她!

    他像是累了,瘦了。她从而推论他很苦恼。她将他来的次数、他的神气、他的风度和对安耐特的美丽也开始动情的侯爵作了比较。这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法朗达先生是动了心,奥利维埃贝尔坦是在爱!至少在遭折磨的那些钟点里她相信是这样,尽管她希望自己弄错了;但后来,在即使有几分钟平静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

    唉!她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多少次几乎要问他、请求他、恳求他对她说出来,承认一切,一点都不对她隐瞒。她宁可弄清楚,在肯定的情况下哭,而不愿在疑虑中受罪;因为她无法能看透他合上了的心,她感到在那里有另一个爱情在生

    这颗心她看得比她的生命还珍贵。她曾守护它、鼓励它,十二年来以她的爱情使它生气勃勃。她曾以为是有把握的、曾经希望这是决定性赢得了的、征服了的心、驯服了的心,直到他们的末日也会是赤热忠诚的。而现在由于一个想不到的,可怕而残酷的叵运,它从她这儿逃走了。是的,它突然关上了,并在里面保存着一件秘密。她再也不能用一个亲昵的字走进去,将那儿当作一间只为她敞开,在那里缠绕她情丝万缕的可靠隐藏之所。爱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毫不保留地献出之后,而突然之间这个自己对之献出了整个生命和全部生存,对之献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人忽然从您这儿逃走了,因为有另一张脸使他喜欢;于是旦夕之间变得几乎是陌生人!

    成了个陌生人!他,奥利维埃?他用和以前一样的字、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调子和她说话。虽然在他们之间有了点儿事,有了点无法解释的、抓不住的、克服不了的极小事情,然这点极小的事当风向一转时就让船帆远扬了。

    事实上,他们是疏远了,他从她这儿疏远了。从他转向安耐特的任何视线都可以看出他在逐日渐增地疏远她。他不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他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这种无法抗拒的吸力在酝酿,但是他不想理解,他寄希望于遭遇于生命中无法预知的命运。

    除了和这两位因服丧而与社交隔绝的女人共进晚餐并度过黄昏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关心的事了。在她们家里只碰到些无关紧要的面孔,以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次数最多,他几乎认为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她俩;因为他几乎见不到人家安排在早晨和白天会见的公爵夫人和侯爵,他也乐于不去想起他们,心中猜测婚期已经拖迟了,时间还没有定。

    特别是安耐特,她从不在他面前谈及法朗达。这是由于一种本能的谨慎呢,还是出于女人心中的秘密直觉,使她们预感到男人们没有觉察的事呢?

    一周又一周地过去,生活中没有一点改变。于是秋天到了,由于政局危机使议会比往常提前召开。

    在召开的那天,纪叶罗阿伯爵应该和莫尔特曼夫人、侯爵和安耐特在家中早午饭,以后再带他们到议会会场去。只有伯爵夫人孤独地处在她不断增长的痛苦中,说是让她留在家里。

    大家已经从桌子上站起来,到大客厅里喝咖啡,快快活活。伯爵高兴见到他唯一乐趣,也就是议会工作的复始,几乎是全神贯注地议论当前局势和议会面临的困难。显然已是情人的侯爵先生神采奕奕地一边瞧着安耐特一边回答他。那位公爵夫人对她侄子的动情和政府的当前形势和困境,几乎是同样高兴。刚刚生起来的暖气炉密集的热量使客厅里很暖,窗帘上的热量和地毯、墙壁上的热量使它们忙不迭地散发出叫人窒息的霉气。当这间房的房门在奥利维埃的前面打开时,这间关着的、散发着芬芳的咖啡香味的房间里有一种亲切的家庭式的满足情调。

    他站在门槛上这样吃惊,以至他甚至犹豫自己是不是进去,他吃惊得像一个看到妻子在犯淫的丈夫。一阵说不清的怒火和感情激动使他说不出话来。这时他认识到自己的心已经遭到爱情的侵蚀了。当他看到侯爵也坐在这间房间里,俨然一个未婚夫时,人家对他隐瞒的,和他自己对自己隐瞒的所有一切他都明白了。

    在激怒骤发之下,他看透了一切他所不愿知道的,和一切人们不敢告诉他的。他根本不问为什么人家曾对他隐瞒这一切婚事准备。他猜到了;他变得冷酷的眼光遇上伯爵夫人的,她脸红了。他们彼此明白了。

    当他坐下后,大家沉默了一阵,他的不期而至,使这儿的精神高潮一下子瘫痪了。后来公爵夫人开始和他说话,而他用一种短促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的奇怪音色作答。

    他看看周围各自开始谈话的那些人,心里说:“他们骗了我。他们要为我付出代价。”他尤其要找伯爵夫人和安耐特算帐,他一下子识破了她们并非出自恶意的隐瞒。

    那位伯爵这时看了看摆钟,叫道:“啊!啊!该动身了。”

    而后他转过来对着这位画家说:“我们到这届议会的开幕式去。我的妻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您愿意和我们同去吗?那对我们真是赏光。”

    奥利维埃生硬地回答说:“不,谢谢。您的议会对我没有吸引力。”

    安耐特于是走过去,用诙谐的神气说:“啊!来吧。亲爱的老师。我肯定您会比那些参议员更能使我们高兴得多。”

    “不,真的。没有我,你们会更有趣些。”

    猜到他不快活而且伤心,为了表示恳切,她仍坚持说:“真的,来吧,画家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我不会放您走。”

    “是吗?您和别人一样都会放过我的!”

    她惊叫起来,对这种口气有点儿吃惊:“啊,好啦!瞧他开始不再用‘你’称呼我了。”

    他的嘴唇皱了皱,挤出了一个暴露出心里全部苦恼的微笑,于是点点头:“迟迟早早有一天我得对此习惯。”

    “为什么这样?”

    “因为您会结婚,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是谁,都有权要我从嘴巴里取掉‘你’字。”

    伯爵夫人忙说:“现在去想这事还早。但是我希望安耐特不会嫁一个会敏感得要老朋友的亲密关系变得拘泥的男人。”

    伯爵叫道:“走啦,走啦,上路吧!我们会弄得迟到的!”

    于是该陪他走的人站了起来,按习惯握过手走了,而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则在一切相遇和分别时都是互相拥抱的。

    他们单独留下了。她和他,站着,在关上了的门的门帘后面。

    “您坐,我的朋友。”她轻轻地说。

    可是他,几乎是狂暴地说:“不,谢谢,我也要走了。”

    她低声恳求地说:“啊!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我的钟点,看来如此。我冒昧不邀而来,请您原谅。”

    “奥利维埃,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只是因为扰散了一场组织好的愉快聚会引以为憾。”

    她拉住了他的手。

    “您说的什么?这是他们该走的时候,因为他们是去参加会议的开幕式。我呢,我留下。您相反,正是灵感使您在我今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来。”

    他冷笑,说:“灵感,是的,我得了灵感!”

    她握住他的两只手,朝他眼睛深处看,用很低的声音说:“能向我承认您爱我吗?”

    他摆脱了她的双手,无法再控制他的不耐烦:“您这种想法真是发痴了!”

    她又抓住了他的两只腕子,手指扼紧了衣袖,求他说:“奥利维埃!承认罢!承认罢!我是肯定的,但我更喜欢听人说!我更喜欢!您不懂这已经成了我的生命!”

    他耸耸肩膀。

    “您要我干什么好?要是您昏了头,能算我的罪过?”

    她抓住他,把他拉到另一间在顶里面的客厅里,在那儿人家听不见他们。她抓住他的外衣料,紧紧抱住他,喘着气。当她把他一直拖到小圆沙发边上,强迫他一下子坐下去,而后坐在他身边。

    “奥利维埃,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求求您,对我说声您爱我。我知道这,从您做的一切事我都感觉到。我对这没有怀疑,我发誓。可是我要从您的嘴里听见!”

    由于他们还在这样争来吵去,她一下子跪到了他的脚前,嗓子哽咽地说:“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您是真的爱她吗?”

    他嚷起来,一边设法扶她起来:“真不是,真不是!我向您发誓不是!”她把手伸到了他的嘴上,把它蒙住,又想把它阖上,结结巴巴地说:“唉!别说谎。我太痛苦了!”

    而后让她的头垂到了这个男人的膝上,她抽泣起来。

    他只看见她的颈背,和一大堆夹着白发的金发,于是他一下子感到了无限怜悯和无边痛苦。

    满手抓住这厚厚的头发,他猛地把她扶直起来,将泪水淋淋失神的双眼举齐自己。而后在这双充满泪水的双眼上一次又一次地贴上他的双唇,嘴里反复说:“安妮!安妮!我亲爱的安妮!”

    这时她勉强要笑,一边用痛苦得哽咽的孩子般迟疑的声音说:“唉!我的朋友,只要对我说声您还有点儿爱我,我!”

    他开始感到惭愧!

    “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她站起来,重新坐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温存地说:“到现在我们相爱已经这样久了。它不应该就此结束。”

    他把她紧抱到自己身边,问道:“为什么它要结束?”

    “因为我老了,而安耐特的样子太像您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我。”

    这次轮到他用他的指头去闭上这张痛苦的嘴了,一边说:“又来了。我求您别再说了。我对您发誓您误会了。”

    她反复说:“但愿您还有一点儿爱我,我!”

    他又说:“是的,我爱您。”

    后来他们呆了好久没有说话,手拉着手,很感动又很伤心。

    而后她打断了这阵沉寂,喃喃说:“唉!我剩下来的日子不会快活!”

    “我会努力使您过得愉快的。”

    暮色前两小时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客厅里堆积着阴影,渐渐地将他们裹进了秋日黄昏的灰色暮霭里。

    摆钟响了。

    “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她说“您该走了,因为可能来人,而我们并不镇静!”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和从前一样半张开嘴唇吻她;而后他们像夫妻一样挽着胳膊穿过那两间大厅。

    “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女友。”

    于是那扇门重新对他合上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转到马德莲道上,茫然朝前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像被一棍打得神志不清,两腿无力,心热得在胸膛里悸动,像一个瘫痪发烧虚弱的人。他径直走了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处在一种精神迟钝精疲力尽的状态,剩给他的力气刚够他挪动脚步。而后他回到家里打算回忆。

    那么他爱上了这个小姑娘!现在他懂得了自从那次陪着她在孟梭公园散步以来的一切感受,那时他从她的嘴里重新发现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嗓音召唤,是那个从前唤醒了他的心的嗓子。而后一切都慢慢无可抗拒,重新燃起了一场没有完全熄灭的、还没有冷却的爱情。对此他曾顽固地不肯承认。

    那他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当她被娶走后,他避免经常去见她,只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时期,他继续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怀疑,对所有的人都得瞒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里吃的晚饭,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然后他叫人烧热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炉子,因为据说晚上要上冻。他还叫点亮了分杈吊灯,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后将自己关起来。何等深刻、实在、极端令人伤心而难以理解的感触在紧紧地压挤他!在他的嗓子里,胸臆里,他所有软的肌肉里,同样在他衰弱了的灵魂里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墙壁也都在挤兑他,而他整个儿生活、他的艺术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里面过的。每张挂着的油画作业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忆,但是成功和纪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来,它是短促、空虚却又充实的,他曾作画又作画,始终是画,并且爱过一个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这间画室的那些幽会之后的兴奋的黄昏。他曾抱着充满生命的狂热在这间屋子里整夜地走。幸福爱情的欢乐,世俗胜利的欢乐,光荣带来的无比陶醉曾使他体味过了多少内心的难忘时刻。

    他曾爱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爱过他。靠着她,他接受了给人揭示烦恼和爱情神秘世界的洗礼。她几乎是强制地打开了他的心扉,而现在他无法再把它合上。可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另一个爱情从这个裂罅里进来了!另一个爱情或者毋宁说原来的爱情在一个新面容的激奋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担这一崇拜爱慕的需要。因此他是爱上了这个小女孩!再没有什么可斗争、可抵抗、可否认的。他抱着绝无希望的希望在爱她,明知从她那儿得不到一分怜悯,她将永远不知道他的难堪的痛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将娶了她。这种想法不断一再出现,无法驱除。他强烈感到自己想发出像被系住的狗那样的一种动物嚎叫。因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们被拴住一样。越想他就越烦躁,他不断大步地跨过那间像节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间。最后,无法再忍受这个新加深的创口的痛苦,他想试用回忆往日的爱情来平息,把它淹没在他第一次光辉的爱情回忆里。他走到他保存东西的壁柜里,取出了往日他绘制伯爵夫人画像的副本。挂到了画架上,而后对面坐着观察。他试着想重新看出她来,重新见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爱的那样。可是始终都是安耐特在画布上涌现。那个母亲已经失踪了,消逝了,将她的位子让给了另外这个与她相像得出奇的面庞。这是那个头发略为更淡一些的小女儿,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气一些,她的神气更多一些讥嘲调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随年轻的这一个,如同一艘随波逐浪的小船。好像他从未追随过另一位。

    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不再看到这种幻像,他将油画翻转过去。后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忧愁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拿出存满了他情妇书信的抽屉,搬到了工作室里。这些信在抽屉里面像在一张床上,重重叠叠,成了由一些小簿纸堆成的厚垫子。他将手插进去,插进这些描述他们两人的散文,浸浴于那些长期交往的氛围中。他看着这个窄窄的木板箧子里面躺着的是堆成叠的信封,在上面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他的名字。他默想这束带红色封印的黄纸里面叙述的爱情,就是说两条生命彼此亲切眷恋,两颗心的故事。当他朝它们弯下头时,他闻到了一阵阵旧的气息,保存在信函里面令人伤感的气息。

    他想重新读读它们,翻到抽屉的最底下,拿了一叠最早的。随着他一封封打开,从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里感动的往事。他对它们十分熟悉,曾有过许多星期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并且他沿着朝他写了那么甜蜜的话的纤秀字体,找到了以前忘记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条绣花的精巧手绢。这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后来记起来了!有一天在他家里,她因为有些儿妒忌哭起来了。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来了,她这条浸透了泪水的手绢!

    唉!那些伤心事!那些伤心事!这个可怜的女人!

    从抽屉的底部,从他那些往事的深处,所有这些模糊的回忆像一阵烟云似的升了起来;这不再是干巴巴的现实里那种不可触知的烟云。对这些,他感到痛苦,面对着这些信哭了起来,就像人们对着死者哭泣,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有这些翻出来的旧日爱情却在他心里挑起了新柔情,一种不能抵制的爱情醇香唤回了他记忆中安耐特容光焕发的脸。在自愿服务的热情冲动下,他曾爱过她的母亲。他现在像一个奴才,像一个发抖的不会去砸断人家加上的镣铐的老奴隶,开始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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