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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房间里有窸窣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从门洞里闪出一个长发的身影,女人靠在墙上,用梳子轻柔地梳理着一头瀑布般刚洗过的头发。而这头瀑布样的长发却这般长进了笛子的心里:一定是这漂亮的长发让父亲迷恋的。

    女人傲慢又不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小女生,对一个已经熟知妩媚作态的大四学生来说,这两个小女生实在是太嫩了。

    女人妩媚而骄傲地看着两个女孩,没有说话。她不算美,至少不是那种标准的美,她是细眼,笛子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单眼皮会好看,她的鼻梁不够挺拔,嘴唇也没有特点,她不是美女,笛子觉得有些释然。

    但这似乎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味道,有些冷冷的、淡淡的、孤傲的,似乎永远游移在这个世界边缘,举手投足,甚至连侧脸时长发的摆动,都有着让人窒息的女人味,这就是秧秧现在时常念叨的女人味。

    笛子看着她,只是觉得心里更加的害怕,她和妈妈,怎么比?

    笛子看到了她拿梳子的手,一双象牙白的手,纤细,应该也是柔软的,就想起了妈妈绝望地垂在沙发上的手,有些粗糙了的手,一双不再美丽的手。

    看着面前晃动着的手,又看着她的脸,笛子突然觉得十分绝望,不是因为这种女人的魅力,而是模糊地觉得,父亲的背叛太令人心寒。而在今天以前,笛子都不会相信,并且想都不会那样去想:父亲会为了别的人,背叛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事实是,父亲为了这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背叛了她们三个人——原来她们和他的关系,是这样的脆弱。

    笛子觉得没有了力气。

    秧秧终于打破了片刻的沉默,问:“你为什么勾引金凡鹏?!”语气虚张声势并且理直气壮。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笑,那笑是从容的、冷冷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去问你们的爸爸吧。”

    说完,就轻巧地转身进了房间,门轻轻地在她们面前合拢。

    她的轻视惹恼了秧秧,秧秧涨红了脸,很大力气地推开门。

    女人转身问:“还有什么事?”脸上流露出十分的不耐烦和轻视。

    秧秧走上前去“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

    那女子在秧秧和笛子的眼里,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女人,却不过是个大四的学生,并且近来承受着许多的压力,心里的委屈也是没处说的,所谓口水都能淹死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被口水给淹死了,却又挨了情人小孩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不说,那屈辱却是深刻的。顿时,她所有的委屈都包不住了,当即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负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突然甩着头歇斯底里地叫着:“滚出去!”

    她这一哭,倒把秧秧镇住了,笛子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局面,心里担心害怕起来,就扯扯秧秧的袖子。秧秧是想再虚张声势地教训一下她的,却慌张得找不到话说了,就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顺势退了出来,退出来以后,又自顾自地说:“郁闷!”这段时间这两个字时常地被秧秧挂在嘴边,带着一点不屑的味道,然后,或许偶尔再加上一句“崩溃!”这是很过瘾的两个词语,语气上都有一种“革命”的感觉。

    房间里另外两个女生对突然发生的事感到震惊,等到秧秧她们退出去后,她们都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一脸惊讶的表情。

    这次交锋显然是失败的,虽然李丽最后哭了。

    失败让她们情绪低落。

    她们没有目的地走到了常去的铁道边上。

    路边枯萎的野草还在寒风中凋零地摇晃,就有新绿的颜色冒了出来,不时有觅食的麻雀飞来,在路边跳跃几步,再茫然地飞走。

    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了,再过一段时间,铁路两旁又会开满金黄的雏菊,这里将繁荣起来——但那繁荣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两个人走上了铁轨,手拉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上面。

    “郁闷!其实那个李丽也不怎么样。”秧秧露出不屑的表情说。

    “就是。”笛子附和着,安慰自己,也安慰秧秧。

    说完,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只这样牵了手,摇摇晃晃地在铁轨上走着。

    许久,秧秧看着远方深远的铁路,说:“笛子,其实铁路是没有尽头的,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我就沿着这条铁路离开他们。”秧秧顿了顿,坚决地说“我要离家出走,坐火车!”

    笛子恐惧地看着秧秧:“离婚?怎么会?”

    “怎么不会?”秧秧失去了平衡,从铁轨上歪了下去,笛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秧秧说:“闹得这么厉害,怎么没有可能离婚?这个学校这种事又不新鲜,多少老师都离婚和自己的学生结了婚,这不新鲜。”

    “我和你一起。”笛子附和着,如果父母真的要离婚,那她们就离家出走,这是一种最严重的抗议。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仿佛真的找到了一种最后的抗争形式。可是,在心里,她们对“出走”都抱着一种不能言状的恐惧。

    她们一路走去,走上了架在长江之上的那座桥,扶着栏杆慢慢地走,走着走着,不时地捡一颗小石子扔下去,看着它掉进江水里,一下就不见了。

    连续二十几天的降雨,江水变得浑浊,却不很汹涌,因为那雨都是绵绵的小雨。

    两个人无聊地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流动的江水。

    秧秧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把胳膊撑在栏杆上,无聊地摇晃着身体,仰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那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那样白茫茫的一片。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站在院子门口,笛子才发现,自己的书包都没背上,还在教室里呢。

    笛子求救地看着秧秧,秧秧十分肯定地说:“他们不会注意的,没事!”

    笛子犹豫地跟在秧秧身后进了房门,客厅里黑乎乎的,像没有人一样。厨房里有萝卜炖排骨的香味飘了出来,父亲画室虚掩的门里透出明亮的灯光。笛子和秧秧对视一眼——或者,一切都已经好转?

    笛子一溜身就要上楼,想伪装成已经把什么都放在了楼上的感觉。

    “笛子!”母亲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拉亮灯。

    笛子一下就涨红了脸,她以前实在是个很乖的学生,从来没有过逃学、不做作业什么的,可是,今天居然连书包都没带回来。

    “妈!今天吃什么?好香!”秧秧觉得自己是机灵的,她要掩饰她和笛子的“错误”

    画室的门开了,父亲走出来,一脸的严肃,桌上放着笛子的书包,笛子的脸更红了。

    笛子和秧秧匆匆地对视一眼,知道情况不好。

    母亲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用同样疲惫的声音责问,秧秧为什么要去影响笛子上课,笛子为什么要逃一个下午的学。问完,就沉默地坐在那里,用手按着太阳穴,等着回答。笛子不知道怎么答,踌躇着,涨红了脸,尴尬得很。秧秧只用倔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压低了嗓门质问两个女儿,为什么要去找李丽“胡闹”责备她们的“无理”和“粗暴”并被要求去向那个叫李丽的道歉。

    听了父亲的话,秧秧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有道理的,然后大声地分辩:“为什么逃学?你们看看你们自己!打她?那个女人该!那是个什么女人?你知道她曾经和多少人上过床吗?你知道她是个公共厕所吗?”尖厉的声音,几乎刻毒的语言,让笛子和父母亲一样,只张圆了嘴,看着那么奇怪的话从秧秧的嘴里蹿出来。有些刻毒,但却很解恨,笛子激动地看着她已经长大的姐姐,勇敢的姐姐!

    结果秧秧挨了父亲一巴掌,空气中沉闷的响声,把紧绷的弦震断了,几个人都呆了。父亲什么时候重重地说过这两个女儿?更不要说动手了!虽然秧秧说的话成熟得让所有人震惊,但也不至于要挨父亲的巴掌。

    几秒钟的沉默后,秧秧哭着跑上了楼,她原本是想跑出去的,却跑错了方向。

    母亲压低了嗓门斥责父亲,不该为了那个女人打自己的女儿。父亲也后悔了,懊恼地跌坐在沙发上,听凭母亲压抑着嗓门的责骂,这些天他们在家里一争吵就是这样的语气,他们都是好面子的人,不能让别人看他们的笑话,争吵也是这样压抑着争吵。

    原来一切都还是这样。

    笛子踏上木楼板,慢慢地往上面走,却听到秧秧在楼上歇斯底里地哭叫了一声:“我恨你!”笛子的眼泪滴落了下去,掉在木板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推开门,秧秧趴在床上狠命地啜泣。笛子走过去坐在床上,把头枕在膝盖上,手轻轻地安抚着姐姐剧烈抽动的身体。

    秧秧突然站了起来,在抽屉里翻动着,找出她削铅笔用的小刀“蹬蹬蹬”地跑出去,站在楼梯上,看着楼下哑着嗓子争吵的父母,她举着那小小的刀,脸上带着那种轻蔑的神情,尖厉地叫:“你们再吵!”

    父母亲都愣住了,仍用了那种低哑的声音说:“秧秧,放下!”

    这一招果然是有效的,秧秧用刀在自己的手腕上飞快地一抹,那样骇人的红色液体就这样飘落下来,很快的速度。看着慌忙扑过来的父母,秧秧脸上露出了得意而狠狠的微笑。

    看着突然鲜红的颜色,站在楼梯口的笛子只是觉得腿一阵发软,连呼吸也都软了,眼泪却汹汹地涌了出来——秧秧不会死吧?!

    母亲慌乱地找了纱布,给秧秧胡乱地缠上,那血还是那样流着,很快染红了那凌乱而厚厚的纱布。

    母亲哭了起来,对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父亲嚷:“赶紧去叫车啊!”然后母亲赶紧扯秧秧,秧秧却抱着栏杆不放,脸上还是那种得意而狠狠的表情。

    母亲哭出了声,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说:“秧秧,来,放手,跟妈妈来。”

    秧秧坚持着,嘴唇眼看着苍白下去。

    父亲急匆匆地进来,说:“车来了!”然后过来掰开秧秧的手,和妈妈一起把秧秧连抱带拖地弄了出去。

    笛子好像刚醒过来一样,跟着跑了出去。的士就停在院子门口,秧秧并不十分坚持了,混乱中匆忙地看着笛子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许多年以后,笛子都还记得秧秧当时在黑夜中诡异的眼神和微笑时露出的白白的牙齿。

    这真是很恐怖的记忆。

    母亲对跟在后面不知所措的笛子慌张地喊了一句:“回去!笛子!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车开走了,路旁站着一个路过的老人问:“怎么了,笛子?”

    笛子慌张得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愣着掉眼泪,终于想起老人还在热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就说:“秧秧削铅笔,把手削破了。”

    “削铅笔?削得很厉害?”老人惊讶地问。

    笛子红了脸,幸好天黑了,老人看不见,笛子含糊地说:“啊,削铅笔,刀太快了。”

    “哦。”老人沉吟着,牵着他的小狗走了。

    笛子回头,看见章一牧的父亲站在门口张望着,干干的脸上有一些关切和好奇的神情,看到笛子发现他了,就问:“怎么了,笛子?”

    笛子就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么不小心。”他说完,就把头缩了回去,笛子知道他一定又是在画他的那些巨大无比的画。

    他们曾经也有个很幸福的家庭的呢!笛子想着,突然打了个寒战。

    笛子走回去,看着一路上秧秧滴落的红色液体,她感到害怕——秧秧不会死吧?

    不会的,上次美院有个女生自杀,在宿舍里割了脉,昏迷了被送进医院,都抢救过来了,不要说秧秧还是醒着去的呢。

    笛子忐忑地在沙发上坐下,又站了起来,走上楼梯,看看秧秧在那里流了多少血。然后又走了下来。她肚子饿了,但想着生死未卜的秧秧,就觉得感到饥饿也是可耻的。

    笛子拿拖把来拖地,那血的甜腥味道就被抖散了,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一种让人晕眩的味道。

    许久,电话铃响了,笛子跑过去抓起话筒,听见父亲说:“笛子,自己吃点饭,早点睡觉。”

    “秧秧呢?”

    “她没事,但是得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妈妈一会儿就回去。”

    母亲在凌晨时分回来,疲惫得很的样子。

    她惊异地看到笛子还坐在那里,就用虚弱的声音问:“怎么还不睡,笛子?”

    “妈,秧秧还好吗?”笛子从来没有这么晚睡过,只觉得飘忽得很。

    “没事了,明天就回来,你吃饭了吗?”

    笛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最后嘟嘟囔囔地说:“没有,不想吃。”

    母亲去了厨房,把饭菜热了,端出来,放在笛子面前,说:“吃吧,吃了赶紧睡觉。”

    只有一碗米饭,笛子问:“妈,你呢?”

    “我不饿,你先吃。”说完,母亲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只那样看着笛子。

    可是笛子并不想吃饭,只觉得又困又冷,就把滚烫的排骨汤捧在手里暖着,觉着自己已经下沉了,要沉到那个茫然的、思维涣散的世界里去。

    母亲站了起来,说:“困了就睡吧,喝点汤就睡。”

    那夜,笛子梦见自己站在没有人的街道上,那场景就像基里柯画的街上的神秘与忧郁,午后寂寞的太阳,寂静的街道,神秘的建筑物后的投影,笛子茫然地奔跑着,真实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那个奔跑的女子,仿佛又变成了秧秧

    半夜,秧秧突然起身,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到橱柜前。

    笛子迷糊地睁开眼,看着秧秧跪在地上的身影,又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橱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笛子翻了个身,然后猛地起身,揉着眼睛,问:“秧秧,你做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把里面的东西狠命地往外面拉。秧秧手上还缠着纱布,秧秧说那个伤口缝了六针,说的时候,那表情掩饰不住的炫耀且得意,还有一种放纵的冷酷——那表情让笛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说不清缘由。

    笛子跳下床走过去,跪在秧秧的旁边,看秧秧淘出来的几本老相册,相册封面的图案已经模糊,带着一点腐朽的潮湿味道。

    那都是一些老的照片,搬来这里以后,就被遗忘在了这里,就像被遗忘的记忆。

    ——秧秧确定,那些记忆,都被父亲遗忘了。

    笛子俯在秧秧身后,手撑着地板,下巴就搁在了秧秧的肩头,软软的温暖的肩头,一股笛子熟悉的温润气息扑面而来。

    秧秧捧着那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笛子和秧秧没有经历过的和共同经历过的往昔岁月就这样走了回来,带着一种潮湿腐烂的气味。

    那时母亲真漂亮,两条粗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明亮的眸子,天真大胆的笑容——朴素也无法掩饰的勃发青春和惊人美貌。

    站在田野里迎风微笑的高挑的母亲,旁边站着瘦高的英俊的父亲,那时的父亲还很青涩,微笑的样子傻傻的。相片的右上角题着几个字:“风华正茂”还有在田野里戴着草帽的母亲,草帽在她的头上是那样的别致,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感觉

    然后有了秧秧,丁点大的秧秧穿着短短的开裆裤和一件小汗褂,傻傻地看着镜头笑,相片的上端题着“秧秧一岁纪念”接着是两岁、三岁

    然后是笛子,穿着姐姐曾经穿过的衣服,流着口水,看着镜头手舞足蹈地傻笑。

    “你那时候可傻了,笛子,动不动就傻笑,妈妈的学生一逗你,你就笑,一笑,还流口水。”两个人就压抑着轻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停了,秧秧把相册一合,重重地叹气,然后泄气地把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秧秧站起来,拿了烟点燃,浅浅地叼着吸,边吸边来回地走着,挺着身体,仰着头,十分郁闷的样子。

    窗外又在淅淅沥沥地下雨,窗前的树叶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冷清的光亮。笛子打开窗户,要把那烟雾散了,母亲已经怀疑秧秧在家里吸烟。

    雨把外面的树桠都淋湿了,在昏暗的路灯下发出冷幽的反光,一切都是安静的,透着诡秘的味道。

    笛子把手伸出去接着,细密的、冰凉的雨丝,从指间滑落。

    秧秧叫刘萧搬了许多画框回来,那些都是在学校的木工房定做的。

    秧秧把老相册抱着,劈劈啪啪地跑下楼,把几本相册扔在沙发上。然后又跑到楼上,把橱柜里的一些老画抱下来。她们能用的时间并不多,父亲什么时间都有可能回来,母亲今天开家长会,最多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了。

    笛子慌张地胡乱翻着那些东西,却拿不定主意。

    刘萧站在一边十分不自在,他是惧怕金凡鹏的。他几次想问秧秧,他可以走了吗,都没有问出来——秧秧实在太忙了。

    秧秧去找了钉子出来,看见站在旁边的刘萧,就跑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说:“你先走,先走!”

    刘萧扭头看秧秧,目光是少年那种纯净的温柔,秧秧感觉到了,不由自主就把那慌张的表情放松了些,做了一个妩媚的微笑,说:“明天见!”

    刘萧还要说什么,却被秧秧一把推走了。

    秧秧折回来,脸上还挂着那样的笑,又觉得似乎是不恰当的——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感受着快乐。于是秧秧很重地叹了一口气,把笑容敛了回去。

    相册里的照片被取出来,散乱地在沙发上摆着,秧秧手忙脚乱地指挥笛子把照片装框,时间紧急,就不要太考究了。

    那堆画被拆散了,摊了一地。

    秧秧掂着脚在里面跳跃着看,笛子茫然地看着秧秧说要这张,被否定了,再说要那张,又被否定了,最后挑了一张父亲画的母亲的肖像,素描的,因为那张画像里的母亲最美丽。

    笛子站在椅子上,掂着脚尖,挽着袖子,举了钉子扭头问秧秧:“这里吗?”

    秧秧偏了头煞有介事地看着,然后像个导演一样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郁闷!再过去一点!好!”笛子往墙上敲打着钉子,可能的努力她们都应该试试。

    老照片一张一张地悬挂起来,那个黑白的年代,裹着潮湿腐烂的味道,被生生地拉了回来——不过是贴在墙上罢了。

    母亲开始去厨房烧饭,父亲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报纸。

    谁都没提照片的事,谁都像没看见一样的安静,那样一个敏感生硬的触角,谁都不愿去触摸。

    看到下楼来的两个女儿,父亲说:“去帮帮你们的妈妈,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语气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作业做完了吗?笛子,还不赶快做作业,做完好吃饭!”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早做完了!”笛子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欢快,像一个真正在父母膝下承欢的乖乖女。

    “秧秧呢?有没有自学落下的功课?明天就得去上课了,别跟不上哦。”

    “学了的!妈。”秧秧的语气一样欢快热烈,像个无知儿童,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怎样像一只渴望自由的小鸟一样,要迫不及待地离开家,离开父母的束缚。

    秧秧拉了笛子去厨房,一进门,却看见母亲偷偷擦眼泪,然后掩饰地仓促笑笑。时间的滑轮,已经把一个美丽女人的容颜和自信都磨平了。母亲低了头择菜,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水花飞溅,虚张声势地想要掩饰内心的虚弱。

    笛子和秧秧做出一副浑然不觉、没心没肺的样子,嬉笑着走进去,张罗着帮忙。

    “我要切土豆丝!”秧秧霸道地说。

    “上次都是你切的,这次我切!”笛子故意不让,父母宠爱下的女儿都是有些娇纵的,笛子下意识地要父母知道,那种宠爱有多重要。

    “让你!我炒番茄鸡蛋!”秧秧提出条件。

    其实姐妹俩喜欢做的,也就只有这两件事。

    切土豆丝,一片一片薄薄地切好,再码匀,然后很快地切出均匀的细丝,看谁切得快、切得细。然后是番茄炒鸡蛋,看谁炒得颜色鲜艳,红是红、黄是黄的,还有小葱的碧绿。

    其他的事,就不愿意做了。

    姐妹俩夸张地挤在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在说双簧一样热闹,母亲的眼眶再一次潮湿,年少的儿女,已经知道强颜欢笑。

    饭桌上,笛子和秧秧依旧一副少不更事没心没肝的模样,嬉笑着,很香甜地吃饭。

    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开口了,父亲说:“秧秧,爸爸明天下午带你去拆线,你得提前向老师请假。”

    秧秧一听,就咧了嘴笑,说:“好啊!”说着把父亲夹在自己碗里的鸡腿,一口咬了一大块,边吃边嘿嘿地笑着。

    父亲给笛子也夹了一个鸡腿,然后,给母亲的碗里夹了一块鸡翅。笛子用目光偷偷地瞄秧秧,碰到秧秧心照不宣的目光,两个人就相视一笑,装作没看见一样,专心啃着自己碗里的鸡腿。

    那天秧秧没有回宿舍,还住在家里,母亲说要秧秧的伤好了才能回去。

    夜里,两个人就坐在窗台上,漫无边际地聊,聊父亲为母亲夹的那块鸡翅,那是和解的暗号,父亲已经回来了;聊刘萧说的那些傻傻的情话,秧秧说着,得意地笑出了声,很响亮的一声,把两个人都吓坏了,赶紧捂了嘴,瞪着仍然兴奋的眼睛,注意地听下面的动静。

    母亲的声音传了上来:“秧秧,带着笛子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哎!”秧秧答应了,两个人相视露出神秘的笑,然后拉了手提着睡裙的下摆,掂着脚尖去了床上。

    真是个愉快的夜晚,很快,两个人都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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