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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咫尺
燕凛早就知道,前生的自己曾和容谦有过一次“相遇”,然而,当他终于亲眼见到,两个人,只差着这样短的时间,擦肩而过,就那么,近在咫尺,却又背身而行,渐远渐至无踪的时候,仍是禁不住怅然若失。
那时候,他还是不想见自己呢。微微苦笑着,燕凛的心情,却并不是非常难过。
因为,那个人……仅仅是……不想和自己相见……罢了……
当然是怅然的,当然会为错过了一次——错过了三年而遗憾,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那个人,并不是厌了自己,烦了自己,并不是不在意自己,他远隐乡野,原也正是为的成全自己……更何况……看着容谦盯着自己的背影,眉头紧锁地低斥了一声“胡闹”,淡淡的微笑,忽然就忍不住,悄然跃上了燕凛的嘴角。
果然……他……会是这样……
屏幕中,青姑还正在为了容谦想要扣下这金子而不解不满,那个一把抢下金子的人,却是全然没有解释的心情,只信口想了由头,借故支开她去,然后,一个人站在原地,低下头翻转手中的金子,对着那背面烙着的“宇内呈祥”四个字摇头叹气。
燕凛脸上的笑意,禁不住又浓了些,其中有些羞赫,更有些感概。
他……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
大约是从小把自己带大的缘故,燕凛觉得,那个人,总是有把他当孩子看的习惯。虽然后来,容谦终是渐渐地认可了当年那小小的孩子,真正把他当成是可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存在,但每当他觉得,燕凛犯下了很不该犯的错误,尤其是,当这些错误可能会危及燕凛自身的安全的时候,便总免不了要故态复萌——虽说尊重着他皇帝的身份,顾忌着他敏感的尊严,却还是会拿出说教般的做派,在他耳边唠叨上几句的。
燕凛记得,他被真正容谦认可,被他从心底里当成一个完全对等的存在,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而现在,就连他自己——前生的那个燕凛,也都觉得,自己还是只个孩子,还远远不够成熟呢。
况且,说起来,他一个皇帝,就只随身带着两个人,拿着烙有大内字号的金子,微服出行,满街地乱晃……现在想起来,也确实是很不象话的行为。所以,被那人在心中腹诽批评,实在,也是,无话可说的吧……
弯着嘴角,燕凛轻轻甩甩头,却忽然,在一瞬之间,顿住了动作。
封长清……
轻轻叹一口气,燕凛有些意外地发现,亲眼看到前生倚重的臣子这样明显的欺瞒,自己虽也有些不满,却并算不得非常生气。
前生他就知道,容谦和封长清是早有接触的,并且,他还通过安无忌,探听了很多自己的消息。
那时,身为皇帝的他,对这样的做法,多少有过些不快,可是即使是还不曾知道其后许许多多的内情的当时,他也完全可以确信,容谦不见他是为他好,打听他的事,也一样是为了帮他护他。而现在,曾经的权柄地位早都是过眼烟云,想到此事的时候,余下的,更只有满满的感动和怅怅的心疼……
眼中,那人坚定地摇着头,却又温和微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便触动了燕凛这番久远心思,一时间,他只觉心头一片柔软,竟是连“追究”封长清欺瞒自己多时的心思也提不起来了。
只是……
看着屏幕中,前生的自己,那终是落寞的影子;看着容谦,那极缓慢的步伐;看着两个人,就那样无意中错过,背向地走着,眼看渐行渐远,心中那小小的怨意,终于还是忍不住冒出头来,却偏偏不知向何人发作,燕凛怔怔着,忽觉一阵怅然若失,胸中那一口气,却在已不知不觉间,化做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通常来说,隐居的生活,只要本人甘心淡泊,且无外务打扰,便总是过得很舒适的。历史上,甚至还很有些隐者,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美酒长歌,做得无数恁意纵情之事,往往还因此留了名去,成就出许多高人逸士的佳话。
只是,容谦的生活,却远没有这样丰富多彩——他的性子本就属于从容一类,素来就极懂得享受生活,用不着这许多花样,单就平凡淡然度日,在他来说,也一样是能过得开心写意的。
况且,他的身体,也由不得他那般折腾。
容谦的身体,比起最初的时候,实在是好得多了的。
现在的他,不但穿衣洗漱早能自理,每日里,还能慢慢地打扫了所有的几间大瓦房和整个院子。虽然他行走起来,仍是蹒跚迟缓,还总要拄着木拐以防摔到,但做了简单的饭菜,提着它,给一整天都在茶摊上忙碌的青姑送过去,等她吃完之后,再带回来收拾干净,却已是不成问题。甚至,在青姑回家之前,他还能有时间,将晚饭也做出来。
然而,这样的成绩,得来十分不易。
失去一只右手,自然会为生活带来极度的不方便,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没了最常使用的那只手,生活中,穿衣吃饭,在没有习惯之前,也必都会成为问题。而容谦的情况,更是比普通人麻烦上数十倍。
容谦曾受过的创伤,实在太过严重。虽得风劲节悉心救治,甚至使用了超出时代的灵药,仍然没办法将他的身体调理得和正常人一样。以至于,每个普通人做起来很简单的动作,在容谦这里,都成了一件极大的负担。
用了十多天,容谦才练得可以勉强地拿住筷子,缓慢之极地吃饭。
用了二十多天,他才能不用青姑帮助,自己一手穿衣脱衣。
而洗漱、收拾床铺、打扫屋子、做饭……这些本该是极容易的事,每一样,都花去了容谦同样的,甚至是更加漫长的时间……
可这还不是全部。
过于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容谦很难负荷起这些本该是最平常的家务。他经常会累得汗水淋漓,甚至疼得微微发颤,就连手中的东西,也不时会因为拿捏不住而掉下地去——好在他未雨绸缪,早就让青姑将家中的一众大小用具全都换成木制,这才不至于损毁太多东西,或是伤到他自己。
这样艰难地、甚至是痛楚做事的容谦,往往会让一旁看着的青姑哽咽流泪,就是屏幕之外的燕凛,虽是早有心理准备,性子又远较她来得坚毅刚强,也有数次,要忍不住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但是,容谦却总是微笑着,脸上的神情恬恬淡淡,一如燕凛最初的印象中,那个一身绯色官袍的燕国权相般自信明朗。他既不肯灰心丧气地抱怨,也不会挥拳切齿地抗争,就只是那样淡然、温和、却又坚定地,一天一天地生活。
然而,正因为这样,燕凛才加倍觉得,那些无知的、甚至是带着鄙夷的,加诸在他身上的处种嘲讽和闲话,是多么地可厌可笑。
针对容谦的恶毒言语,在青姑一以挑众,打倒了十几个闹事的村人后,曾终止过一段时间——平安村的村民中,已没有任何人敢于挑衅青姑的武力,自然也就没有哪一个,会在她最看重的容谦身上说三道四,凭白惹她发火。
可是,这样的安静,在容谦走出村子,到茶摊上为她送饭的时候,就重又被打破了。那些闲闲坐着,歇脚喝茶的客人里,永远不乏一些好事之徒。虽然这些人未必有恶意,但眼见容谦这般形容,兴致来时,随口消遣上一两句,却总是难免的。
这些闲言议论,几乎三五日间总要有几次。虽然客人时常轮换,但论调却大体相同,听得多了,燕凛也有些麻木。虽仍是自责难解,更郁郁沉积,却已是没了最初听时,那几乎扔个火星就能引着的怒气,甚至,连具体哪一次是谁说了些什么,他也都印象不深了。
只有一次,因着卖艺人将方轻尘归楚一事当做故事来讲——其中还涉及那位修罗教的傅教主——情节颇显传奇,言语更极尽夸张,引得容谦大笑,才叫他记得格外清楚。只是,这深刻印象,其中倒有七成,是来缘于那人少见的失态,而另外三成……
因着容谦的关系,燕凛对小楼中所有入世者皆是极其关注。只是他所知有限,两世缘法,也只识得数人。而其中,方轻尘是叫他最早就识破了其小楼身份的人。
但此时的燕凛,心境却早与当初看破真相时不同了。
他不想再去指责方轻尘玩弄人心——尽管每每想起,还是难免要为自已的先人怅然遗憾——他早已不这么认为。虽然,对方轻尘,他仍是不是很了解,甚至,也实在没有太多的兴趣去了解,但是,他还记得,在那一夜的长谈中,那个叫做傅汉卿的人说,方轻尘和那人一样,都是伤心了的。
他不知道方轻尘如何,但那个人……容谦……在四次的入世中,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却是一清二楚。那许多深深的伤害,叫他想起来就要为之难过伤怀,而那方轻尘若与他一样,想来,那些狠绝行为的背后,也必是会有些他自己的苦衷吧……
如是的想法,说来,早是在燕凛刚刚意识到容谦对他的关爱时便已隐隐有了,只是那时他情绪激动之下,满心里都只有容谦一人,实在腾不出半分精力,去考虑那位楚国的方候爷究竟如何。而后来虽有数次将要思及于此,情形却也都是大同小异,因此,竟是到了这会,燕凛才在心中,为这位燕国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平反”。
只是,此时的燕凛尚不曾想到,在不久之后,正是这个方轻尘,有意无意之间,为他和容谦的重会创下了机缘。
不管是前生相伴的日子里,还是今世看过的记录中,在燕凛的记忆里,那个人鲜少有过大发脾气的时候,就连当日,为了他轻赴法场引来大祸,容谦也只是最初展现过怒火,而当他把燕凛按在腿上打屁股的时候,因着当时奇异的情况和复杂的心境,脸上是只挂着冷笑的。
而这次……
看着屏幕中,脸色阴沉如水,更迁怒于物,信手将桌上的茶杯拂下地来摔得粉碎的容谦,燕凛一时竟是呆住了。
他清楚容谦是为什么发的火。
方轻尘为什么会大费周章地将兰嫔死去的消息特意传到燕国宫中,早在当年那一场大乱之后,他就已然了悟了。而在知道了小楼存在的现在,他也已经明白了当年容谦对楚国格外关注的理由。
“原来是楚国!”
这个简单的信息,不管是封长清、安无忌,还是当年的自己,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对容谦来说,这样的结论,已足以指明一切。当然,现在的他,也同样了解了个中原由,知道这是方轻尘想要利用自己、利用燕国的谋划,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引得容谦这样大发雷霆。
他甚至用精神力大吼着,要求小楼为他接通和方轻尘的对话。
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要求,小楼学生之间的通讯并不会公开。至少,以燕凛这样最低端的、仅允许浏览的权限,是不可能听到的。
但是,若象容谦这样,自己放弃了单线通讯的权利,而直接开放了精神力大喊,却又是例外了。他漫无目的精神力喊话,其内容,早就通过播放设备,在半空中响了起来。
他要求和方轻尘通话……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接通方轻尘,接通那个……暗算了自己的人……
看着一脸怒色的容谦,听着他全无顾忌地话语,燕凛只觉得胸中发痛,嘴中发苦,鼻中发酸,眼中发热。他想要理理心情,偏是百感交集,找不到一丝头绪。没奈何,只得挺挺身子,勉强定了定神,把自己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到屏幕中去。
因为进入了正常的通话模式,容谦和方轻尘说了些什么,燕凛已是不可能听到了。但看着容谦的表qing动作,他大概也能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那个人,必是在要求方轻尘放弃利用自己,也必是未能得到如愿的结果。而最后,他脸上显出的,那样坚定的神情,也明明白白地告诉燕凛,这一刻,他已是下定了决心,要站在自己这边,帮着自己,守住燕国的江山。
此后,容谦要扩大茶楼经营的想法,印证了燕凛的判断,而他那样毫无顾忌地与封长清扯上关系,利用其权势地位,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座新茶楼经营得红红火火,闻名京城的做法,更是让他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容谦就已经打算好,要准备和他见面了。
容谦有了这个心思,对燕凛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虽然他记得很清楚,他们两人的重逢只是一场意外,虽然他也知道,此时容谦这想法,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意向,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宁可两人永不相见。但无论如何,想到那个人这样关心自己,为着生怕自己吃了亏去,宁可放弃他安适的隐居,不顾未来可能会有的种种后患弊端,一定要来见自己帮自己,燕凛的心中,便觉得无限快慰。
然而,另一方面,想起当年偶然听来到那些往事,燕凛又忍不住要痛彻心扉——他无法忘记,那个人为了叫自己在重逢时不至太过伤痛自责,是用了怎样近乎自我折磨的办法,才打理出他那份表面上的健康。
这样的心意,叫燕凛感动不已,可是,既已知道,他就不得不拂了容谦的好意。他不能允许自己逃避,不能允许自己明知道那个人为他受尽了苦累,却还闭上双眼,就那样享受着,这用容谦的血汗粉饰出来的太平景况。
对容谦复健中遇到的困难,和他付出的努力,在容谦二次受伤之后,燕凛其实是看过的。可即使如此,眼下重又见到相似情形,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了心痛如绞的感觉。
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满意的效果,容谦复健的运动量,是一般人的几倍,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从早到晚,一刻也不能停止地练习,哪怕一次次地摔倒,也不能让别人扶助,而必得要用他仅存的那只左手,颤抖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又要毫不停歇地,重又继续那乏味枯燥的练习……
而这,也许还不算是最难熬的。
燕凛看到了容谦的饮食——所有的菜肴,都一律蒸煮得烂熟,且不加辛辣酸威的滋味。甚至,其中有些东西,光只是看着,都叫他想吐。
可是,那个人,就那样一顿又一顿地吃着。
即使他的神情明白地显示着,对这些东西,他已是无比厌烦,即使有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喉头僵硬的滑动着,脸上也是一副极想呕吐的样子……却没有一次,他不曾把一桌难以下咽的饭菜吃光,也没有一次,他会在一两个时辰之后的下一餐中,更换上任何一样,他平常爱吃的饮食……
他听说过,初重逢的时候,那个人虽仍有些清矍,看上去却已基本与常人无异的形容,来之不易!
他听说过,为了不让自己痛苦自责,不让自己受到刺激,不让自己承受那份,本该承受的惩罚,那个人,曾准备到何种地步!
可是……
看着安无忌说过的,他面对容谦,愤愤表达着对他这般拼命做法的不满,看着那个人如他所说一般,那样满不在乎的虚应着,却在被批评过于牵强着相,被以近乎是指责的态度说着“你就这样想见他”的时候,忽然那般柔和地笑着,叹息似地说出“我不放心”,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只会自哀自怜的自己,竟在暗中怪容谦狠心舍得,不来见自己,燕凛就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悲怮,又是羞愧难当。茫茫然五味杂陈间,他忽然忍不住,对自己极冷极冷地笑了:
“燕凛,你其实,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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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旧事
安无忌与容谦的这场对话,在燕凛心中,掀起了涛天巨浪。这浪是如此之强,以至于,若是燕凛精神世界里的海洋里,边际处也有那巨大的礁石,也必是要被这样的浪撞出深深的痕迹的。
叫燕凛这般备受冲击的,不是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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