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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盯住容谦那听如不闻,仍就淡定自若的脸,一时间心头一片痴痴然,几乎不知是何感受。

    人都是会变的。这样的事实,那个人,应该比他更清楚吧?一世又一世的经历,一个又一次的伤害,所有的信任、依赖和眷恋,所有在当时看来坚如磐石的感情,在时光的冲刷下,最后都渐落成灰。所有的对他说过要靠着他,要护着他,要伴着他的人,所有他曾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对象,最后都将他一把推落死地,在那满地的鲜血中背转了身去,再不肯稍有回眸。

    人都是会变的啊……可变的,究竟是谁呢?

    那些转眼就背弃他的皇帝们……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来指责吧?明明,都是一样的……

    忘了儿时的恩义,忘了曾经的情份,忘了幼年那个人对自己所有的保护与宠爱……如果说,这还能用不知道那人的良苦用心,是在误会中做了帝王不得不为之事来辩解的话,那么,以后呢?

    以后,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以后”,而是,若没有那些变故,就一定会发生的以后,是那个人准备用他自己的名誉、未来和全部的心血硬生生为他挡住的以后,是……纵然自己多么不想承认,多么想要否定,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欺骗自己说,那将是不会到来的……以后……

    会做些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早在之前看到那人一席绯衣,瞬间意识到他不光是自己的“容相”,还是大燕帝国的权相的时候,这颗心将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将会如何做,就已经很明确了吧。

    真正的背叛,真正的舍弃……一切再不可能挽回。

    当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之后,当所有的温情渐渐褪去,而他也已习惯了一个帝王的身份的时候,如此名高功大,文武兼备,又是那样的身份地位的容谦,叫他——叫燕国的朝堂之上,如何能容得下?

    容谦不比旁人,是一手护他长大的托孤辅政之臣,这样的资历,叫他连想要平衡保全都不能!况且,那时候……就连到了今日,燕凛也不敢说,若没有其间种种,而直接就到了那时那步,他……还真的一定愿意去保全……

    他不能也不屑欺骗自己,因而唯一能确定的,竟恰恰是最残酷的现实——若真是留不得,便只有除去——那就是他,是燕凛,是大燕国的皇帝会做的选择!

    无可辩驳。

    僵着脸,燕凛唇边的笑意悲苦如泣。

    人都是会变的……其实,自己亦如是。

    前生,燕凛能将这份感情坚持下来,并非是因为他的坚定不移,而只是……只是……只是那个人用对自己最残忍的手段,绝了他必须要去选择的可能,叫他不必去变,或是,不必去发现,自己,其实是会变的。

    在他那样幼稚的以为,世上最爱他的人变了,并为此仇恨的时候,其实,那爱只是幻了个身形,叫他再也看不到罢了,而在他无知无觉的地方,那个人的关爱,却是在更加妥贴深切地包围着他,始终如一。

    真正不变的,真正会变的,其实……

    燕凛默然一声叹息,只觉得胸口处酸痛无限。

    在容谦的一力打压之下,燕凛极艰难,但也极坚实地成长着。渐渐的,朝堂上那些汹涌暗潮,他用不着有人讲解,便也都能一一看出,连如何利用臣子们的矛盾,权衡制约,也都有了初步的想法;说话行事间,更慢慢变得滴水不漏,象那种凭着一时意气便做出不当言行,或是临着重要的场合,有了急变而不知如何应对的事,已是渐渐不再有了。

    容谦暗中为他安排的投诚之人,此时已全数到了他手中,虽说其实中仍不免有容谦请托和封长清情面的成分,但从心底之中,这些人也皆是认可了燕凛做为君主的才干,真心地服了他,愿意辅着他成为一代明君,为大燕开出一番不世伟业;而他自己暗中搜罗到的人才,也越来越多,并且在他的想方设法之下,都渐渐扎到了各部最下层却最重要的职位上。

    燕凛这许多暗中的做为,早在容谦的关注之中。那些燕凛以为最最隐密,外人绝难知晓的情报,其实隔三差五,就都会顺着各种渠道,极详尽的出现在容谦的手中。

    知道曾为他的无情和冷淡深深伤到的孩子,再不沉浸在寂寥哀痛之中,而将全数的精力移了开来,振作反击着,每个举动都显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朝气,容谦总是会不自觉地显出宽慰的笑容。看到这个他累世以来最最得意的学生,一步步的计划越来越周密详尽,一次次找到的人才都确实可信可托,他更是会忍不住得意万分。有时候,甚至会对着那写满要如何如何对付自己的情报,惬意地伸出食指,轻轻扣着桌面打起拍子……

    这样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诡异行为,在容谦的身上,偏偏极其的和谐,极其的合情理——为燕凛的舒怀而喜悦,为燕凛的成长而欣慰,固然是他长久以来刻意制定执行的计划,其实,却也正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愿望。这样的感情,纯然发乎内心,也自然形发于外,对燕凛这样熟悉他的人来说,如是心思情义,纵然隔着万千星空,不能字句尽解,也实在是一望可知的。

    这样的认知,自然叫燕凛心中酸涩痛楚,自责悔愧。往往屏幕中的容谦越是怡然自若,控制台前的他就越是唏嘘不已。只是,眼前种种,前生中燕凛早就有所耳闻,之前又是几世记录看过来,无意中于心理上也算是做足了十万分的准备,况且他此时的些许想法,根底上说起来皆是两世的心病,虽然眼下一次次重复,每回都难免要想得更深广些,却总不如新生了悟那样,晴空霹雳似的直砸下来般震撼。燕凛一世为君,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纵然心头杂陈百味,倒还不至为此太过疼痛,眼下他的心情激荡,认真论起来,倒有一半是因着之前解透了自身无情的缘故。

    既是打定主意要叫皇帝诛了自己这个权臣来立威夺权,容谦自然不可能干等着燕凛自己一步步慢慢成长——时间一天天过去,离燕凛亲政的年岁,已经没有多久了。

    容谦少年即入朝堂,素有能名,代少帝主政之后,更是在数年间平内斗,除外患,修水利,广桑田,兴学政,盈库府,架桥修路,整国强兵,将原本积弱的燕国带得日渐强盛,再加上他为人素来谦和宽厚,在官场民间,朝臣部将之中,威信皆是极高的。

    这样的个人威望,在以往治政治军之中,曾带给过容谦不少好处,只是如今这情况,倒反成了他计划的阻碍。好在容谦对此早有准备——他掐准了时机,悄然重施故技,如同对燕凛一样,于不着痕迹间,逐渐毁损起自己在人们心中的良好形象来。

    慢慢地,燕国的朝臣们发现,以往那个风华高绝的容相变了,他上藐君王,下疏部旧,骄奢专横,隐隐间,竟是渐有了夺位之象。察觉到了这一点,群臣们心痛叹息者有之,愤恨不已者有之,洁身自好者有之,心畏容谦势大只图和光自保,甚至贪慕权势趋附奉承者,亦是大有人在。

    对着这种种复杂情势,容谦也不动声色,表面上,仍是做着他图谋篡位的权相样子,暗地里则察形忖势,将一切计划进行得按步就班。而做为这场“战争”的另一方,燕凛面上也是一副对朝中一切视如不见的样子,只暗中更加紧着实行他的夺权大计。

    知情与不知情的双方,在朝堂上维持出微妙的平衡局面,不知不觉间,燕凛已到了亲政之龄,而容谦的三十六岁生辰,亦是一天天近了。

    **********************

    第二十一章凌迟

    看着容谦跪在地上,淡然地说着“遵旨”,燕凛只觉得悲凉怅惘,一时间,心头竟是无限黯然。

    容谦此时犹保有的这份悠然,在前生那时候,曾是最叫燕凛恨得透了的。想到自己精心策划,要于这样日子里,将他瞬间从三十三重天直打落到十八层地域的圣旨,竟被如此视若等闲,他心底的愤怒,就如浇油烈焰般熊熊燃烧着,怎么也不能平息。愤愤然之下,燕凛调了数以千计的连环弓弩将相府团团围住,更特意找了平日里最趋奉那人的大臣去宣旨将他关入天牢,结果却还是一样——那人竟是轻描淡写地笑着,叫他快些将自己行刑……

    如今燕凛已知道,在那满不在乎之后,隐藏了那个人怎样的决心。看着他那样平静地接过自己一道道无情的旨意,想着他早就遣出府外的所有下人,只觉心头阵阵抽痛不已。

    这份疼痛,当他看到史靖园前往天牢时发生的事情后,更是上升到了极点。

    容谦被关在天牢里,因是重犯,又是人人知他武功高强,为防有失,早在他身上加了极重的刑具,单单是身上的巨枷,便足足有二百斤重,更不必说身上还有数条粗大锁链子,锁得他行动不得了。

    若是换个文弱官员,被如此关上这许多时日,只怕不必等处刑,自己就已然要一命呜呼,只是容谦内功既深,外功又扎实,竟是混然不把这些当回事,倒是燕凛此时看着,又是悔愧,又是心疼,几天看下来,已是不知难过了几回。又兼着心中反反复复,总要想到不久后的那一场凌迟,担忧和痛楚混在一处,竟是早就忘了当年曾叫史靖园来传旨的事,直到画面中,自己前生的那个好友进了牢房的门,方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却也仍然没有太放在心上。

    当年,燕凛命史靖园将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皆向自己禀报,虽然得到的结果,只是一句极粗疏的“自知罪大,情愿领死,只求皇上免除凌迟之刑”,他却并未起过疑心。就连后来知道了容谦的心意,也只道他是爱护自己,生怕事情拖久生变,宁可速死,却没想过,史靖园竟瞒下了他这许多事情。

    他不知道,对着凌迟的命令,那个人会露出了那样惊讶的表情。

    早在前生,燕凛就已经明白,虽然自己做过那么多过份的事,容谦却从不曾恨过自己,而今生看到的一切,则让他了解了,那个人的风清云淡背后,其实有着许多的伤心往事。但无论如何,容谦在燕凛的心中,一直是镇定自若的,如果他愿意,在神情间,总可以不露任何破绽。然而现在,当着史靖园,他愕然着说:“不会吧”……

    一时间,燕凛几乎不能分辨,这样外露的情感,是因为容谦心里已经放弃了他这一次的生命而再无意去掩饰,还是他一心惊讶着自己的决定、只顾着在为自己的鲁莽担心。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心中,究竟更期望着容谦的行为是出于哪种感情,只能听着容谦以要遭受这天下最残忍刑罚的人是别人般的态度,一句一句,平静地分析着,指出这决定中的种种失误……也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痛彻心扉。

    容谦说,“我知道皇上想要杀我”。

    他还说,“皇上要亲政,皇上要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稀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样平静的表情,那样仅仅是好奇地追求答案般的口气,叫燕凛略有些不合时宜地再次意识到,前生那个如此强大的容谦,终也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的同时,也叫他战战兢兢,几乎要胆怯得不敢去推测那个人此时的心情。

    “一点也不稀奇”,是不是因为前生数世,那个人已经遭遇过太多同样的经历?“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又是不是代表着,他对这样的命运,以及自己的残忍绝情,都早已看得太清?

    很不想承认的现实,然而,无可反驳……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燕凛默然不语,只静静地听着,屏幕中的那个人,继续谈论着杀死他自己时,最有效率、该使用的办法。

    暗中处死,留得全尸,推说急病身亡——既不损先帝之德,又不留苛酷之名,容谦提出的办法,确实是最好的。事实上,来传旨的史靖园,之前就给燕凛提过这样的建议,甚至连燕凛自己,若不是太过执着,任着性子行事,也肯定会下达如是的命令。

    可是,说这话的人,是容谦——不是下令施刑的人,不是冷眼旁观的人,而是……马上就要遭受这人间最残酷的刑罚的人!

    喉头的肌肉渐渐僵硬,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变得深重紧涩了,盯着那个一身囚衣一身枷锁,却风清云淡侃侃而谈的人,燕凛只觉得一波波酸楚的海浪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突然,一个词在他听觉的世界中炸响惊雷,那爆炸如此之大,一瞬间,震得他的身子都不禁一晃。

    鞭尸!

    那个人……他……建议史靖园,为了让自己出气,在杀了他之后,可以再虐待他的尸体,可以斩首,可以切片,可以……鞭尸……

    记忆在瞬间回流,那春花似锦中,淡淡然笑着倒在地上的人影重又浮现在眼前。燕凛不知道,那个人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否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又或者,是在他说完之后,便也回想起了容允那一世的结局。

    只是,无论容谦的话和他的过去有没有关系和有什么关系,此时的燕凛,都已经无暇去考虑了,屏幕上,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曾想到过会在出现在容谦脸上的神色,此刻,正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看着史靖园惊呆似的表情,容谦那样详细得近乎唠叨的分析,忽然便顿住了,接着,他笑了,一如往日清淡,却平添几许失落:“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画脚,实在有些可笑……”他语如叹息,幽然缈缈,轻飘得直如浮羽飞絮,落在燕凛心头,却似有千万斤重,只砸得他脑中嗡然做痛,胸口气血翻涌,连身子都要坐不住了。

    原来,那个人,曾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他这一道命令,曾经叫他这般……意、懒、心、灰……

    只有一瞬间,确实,这样的失态,这样的哀伤,这样颓然放弃般的心境,只在一瞬——可是,这样的人,是容谦,是那个人啊!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乐观豁达的,世间纵有千万般烦心事,仿佛也从来都不能叫他萦心。就算是现在,看尽了这几世三生以来,他也会伤,会痛,会逃避,可那些,若非事出突然,便皆深深隐隐,恐怕,藏得连他自己也不知。却是何曾见过,他一手安排一切,万事全在掌握的时候,只为一个小小的出乎意料,便如此明白、如此全不遮掩——全不能遮掩地——在一个外人的面前,这般笑,这般说……

    原来,他的一道凌迟之命,早在动刀之前,便在那个人的心上,划了这么深、这么狠的一刀么?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是这样……

    燕凛怔怔地看着屏幕中的容谦微微笑一笑:“……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暮然间,只觉眼眶一阵酸涩。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从心口涌上,漫然欲出……

    除了史靖园离开的当天曾显现出短暂的郁闷状态,甚至嘴唇明显地轻微蠕动着,叫燕凛一看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在暗里抱怨自己,并为此在难过之余也实在禁不住微微有些好笑之外,容谦在天牢中的态度,始终是平和的。那样自若的态度,若不是眼见着墙上的霉斑、地上的稻草和他囚衣重枷的形容,简直要叫人以为,这里并不是阴冷的牢房,不是走向死亡的起始点,而是他呆惯了的相府书斋了。

    容谦的这份满不在乎,一直到行刑的那天也没有改变。在极安稳恬然的睡过了刑前的最后一夜后,容谦几乎是以一种享用的态度,将那顿勉强称得上象样的“最后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而后,他随意自地地呆在那,任狱卒将他的上衣扒去,将他押上囚车,自始至终,表情不曾动摇过一丝一毫。

    只是如是的平然,丝毫也不能叫燕凛轻松起来。莫名地恐惧与酸涩的酸楚,呼吸般,一紧一松地包裹着他的心脏,这感觉并不甚强烈,只是绝无缝隙,且连绵不绝,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将它止住。

    不过燕凛也已没空去管自己那理当会有的感受了。他紧紧盯着屏幕,不肯稍交双睫,满眼满心,便只是那个人脸上那似曾相识的淡淡微笑,和他唇角处逸出的,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的叹息。

    行刑的过程中,容谦的脸上,没有过任何伤痛的表情。这一天一百刀的凌迟,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只是那样微笑着,有时还抬起头,看一看头顶上的白云与蓝天。甚至,连他脸上那隐隐流露出些些忧伤的笑意,也仿佛是要与这天和云融为一体似的,淡泊清浅,悠远宁然……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微笑,衬着他满身流出的鲜血,和刑台上掉落的、满地的碎肉,竟极奇诡的显出一种异样的夺目之美来。

    只是,这美注定是无人欣赏的。

    前生的这一天,站到皇宫的最高处,遥想着行刑场景的燕凛,曾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往刑场,每隔半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接到这些飞来掠去的高手的详细报告。

    即使到了今天,燕凛也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些传回的消息中,原本过节般欢庆的围观的百姓,是如何被容谦那极度的平静无波,弄得从激动到无趣再到惊惧;他也还能记起,那些久经训练,早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密探们,随着回报次序的推移,是如何一个比一个更苍白了脸,颤抖了声音。

    至于……他自己……

    极苦涩极苦涩地笑着,燕凛微微闭了闭眼,一瞬间,几乎不敢去正视,自己心底深处,那一抹穿越了千万星空的鲜红。

    无论是在法场上,还是回到天牢的路途中,容谦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燕凛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又回到囚车中的容谦,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强行忍耐的迹象。

    在法场的时候,他是在和小楼进行通讯吧?如今的燕凛,可以确实地明白,容谦能如此平静地忍受这人世间最痛苦刑罚,很大程度上,是因着这通讯调用了他全部的精神力,在短时期内将痛感隔绝的缘故。

    这样的结论,叫燕凛略微有了一丝欣慰——至少,那个人承受痛苦的时间,总是稍稍少了一点的。只是这样理由的欣慰,绝无法将他的自责减却一丝一亳。

    他亲眼看到,在牢房里,容谦是怎么样地痛楚。

    那是他曾想象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亲眼见到过的情景;是他纵然想了无数次,却仍在这亲眼见到的一刻,被强烈地冲击打得摇摇欲倒,真的体会到无数戏本和小说中形容的,“好似万把钢刀刺在心头”是何种滋味的情景;是他……几乎忍不住,要软弱地希望永远都不必看到,却清楚地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必会忍不住,在心头一次次回想的情景……

    屏幕中,容谦脸上的肌肉,因着极度的疼痛,而绷紧、痉挛和扭曲,表情再不复平素的从容淡定,眼光中,也已不见了往日的宁静与平然,他张着嘴,呼吸短促而急迫,抽气的声音以极快的频率传来,和那完全不加抑制地,连绵不断地痛苦呻吟一起,一声声敲在燕凛心头,合奏出一段以鲜血为名的坎佐纳。

    半晌之后,这乐曲中加入了新的元素,低沉地,却是清晰可闻的咒骂,忽然自容谦口中一连串地涌了出来。

    “臭小子”、“死小孩”、“小混蛋”、“别扭的小屁孩”……极具特色的词语,让燕凛可以毫不费力地知道,容谦这一长串没有主语,也没有后续,完全只是短语的咒骂的对象,正是当年的自己。

    说是咒骂,其实容谦这些话并当不得这样的称呼,认真说起来,最多也只能算是抱怨罢了——这一点燕凛知道的很清楚,就象他完全明白,这并不代表容谦在怨恨,而只是,他在疼极了的时候,忍不住要发一发脾气。

    这样的认知,让燕凛忽地心头一酸。

    即使被自己下令凌迟,那个人也从不曾真正怨恨过自己——这件事,早在很久以前,燕凛就知道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看到自己的命令,曾叫容谦如何心痛心灰的时候,他才会那样受到强烈的刺激,甚至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忍不住,那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燕凛曾经以为,或者说,他曾经期待着,因容谦的宽容而反倒产生的加倍的自责,至少在那场惊天巨变之前,可以到此为止。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带给了容谦怎么样的伤害和苦难,而相比之下,容谦的“咒骂”又是多么的轻描淡写的时候,他才终于知道,那一次,并不是某个阶段中唯一的节点,而只是漫漫荆棘长途的开端。

    看到成群的老鼠从暗处涌出,燕凛不禁一呆,一瞬间,连那始终翻涌在心头、似是永无止境的悲悔情绪都顿住了——牢房这种阴暗湿冷、少有人来往、又多血肉之食的地方有老鼠,固然是极符合常识的事,可他前生是养尊处优的皇帝,今生又来到这一个物质生活丰富到极致、且早就没了那许多酷刑的世界,如今这般场景乍现眼前,叫燕凛在骤然之间,简直都要找不到真实感了。

    然而,这不是故事,而是和那人身上不断渗出的腥红一般,残酷已极的事实。在一刹那的呆滞之后,燕凛的心头,悲哀的感觉反而愈加浓重。

    他听到容谦毫无风度地惨叫,看到他闭上眼做出凝力的姿势,却又象在听到什么之后,一脸无奈地放松了身体,他甚至能推断得出,刚才打断容谦发力的,十有八九是小楼的紧急提示……然后,这所有的一切,一样样叠加起来,诱惑来那名唤自责的蛊虫,比往日更加凶狠地,啃噬着他的心。

    前世里容谦那高华的风度,给燕凛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虽然见过那人私下里极随意的样子,虽然后来他伤重治疗之时,亦有过种种狼狈已极的惨状,但此刻,要他眼见着这个自己心中至珍至重,就连在几次入世惨死中,都不曾失却过起码尊严的人,竟到了如此境地。燕凛不禁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滚油煎着一般疼痛。

    相比之下,连不久后在前生自己的授命之下,一群人跑到牢房来为容谦洗盐水澡这件事,因着是久远的心病,且又亲眼看到,容谦本人也对这些老鼠惊惧无奈,以至对这本应是常人难忍的痛楚表现出那样的激动与欢喜,似乎也都变得不再象以前那样,有着烈性zha药般致命地杀伤力了。

    不过,这也只是相对的,甚至,燕凛不得不怀疑,胸口处不再那样疼得将要窒息,到底是因为自己因已渐渐习惯而冷下了心肠,叫这疼痛也趋于平缓,还是,这一颗心,已经疼到麻木。以至于,连亲眼看到自己的残忍命令,造成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亲眼看到,那个人,在盐水的粗暴冲洗之下,全身复又渗出鲜血,亲眼看到他疼得眼角唇边皆隐隐抖动,全身的皮肉都在轻微痉挛,却还是一声不出,脸上显出欣喜笑容的时候……仍然一无所觉,一无所感,整个胸腔中,没有丝毫地惊悸与疼痛,有的,只是深冬日子里,朔风呼啸着,穿过苍茫空谷般的森寒与怅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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