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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他走。这种借钱与敲竹杠勒索没有任何区别,一度也曾给李道始带来痛苦和烦恼,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突如其来的登门拜访已算不了什么。习惯成为自然,吃一堑,长一智,李道始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对付这类烦恼的办法。

    戏校的防空洞挖了又挖,李道始在工地上干活,天天挖土抬土,能吃能睡心宽体胖。他变得越来越强壮,手上有了一层厚厚的老蚕,肩膀上的骨头也凸起来了一块。到防空洞快挖好的时候,有一天木木从外面玩完回家,突然发现自己的军用书包找不到了。当时的孩子都用这种草绿色的书包,仿佛刚遭过抢劫一样,我的课本散落在小床上,铅笔盒里的文具滚得到处都是。木木正百思不解地感到奇怪,李道始从外面神色惊慌地回来了,手上像拎着一只鸡似的拎着我的书包。他随手将门嘭地带上,十分警惕地东张西望,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木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看着他。李道始很严肃地对木木招招手,让木木与他一起进入内房。他让我看着他手上拎着的书包,然后变戏法似的一抖,从书包里抖出一大堆钱来。木木被吓了一大跳。一沓沓扎好的钱从书包里被抖出来,散落在地上。那时候,还没有一百元的大票子,人民币的最大面额是十元,我的书包里装了将近八千元钱。在当时,人均工资只有三四十元,一斤肉几角钱,一场电影才五分钱,八千元完全是个天文数字。

    这是李道始几年里缴的党费,现在,全都落实政策退还给他。在过去的几年里,李道始每月都缴二百多元党费,自己只拿很少的生活费。现在,李道始不仅恢复了原来的工资待遇,而且好事从天而降,突然补发了这么一大笔钱。这真是一笔很大的意外之财,李道始父子看着抖落在地板上的一大堆钱,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临了,李道始忍不住得意地说:

    “妈的,一下子这么多,真是一大笔。”

    木木似乎还有些疑问:“都是你的?”

    李道始压低了嗓子说:“当然是我的。”

    李道始让木木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这件事,但是李道始补发了一大笔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戏校的每一个角落。文化大革命除了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已经扫除了一切权威,人们并不把钱放在眼睛里,因此戏校大院对这件事的反应,与其说是羡慕,还不如说是愤怒。第一个对李道始公开指责的就是七爷,他忿忿不平地质问李道始,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七爷说,几块钱一个月就能打发过去,可是李道始竟然有八千元钱。一个人有这么多钱难道不怕烫手,一个人有这么多钱难道不是罪过。资本家为什么会被打倒,就是因为钱多,就是因为剥削,就是因为大家都恨他们。还有地主为什么被抄家,皇帝的龙椅为什么坐不稳,农民为什么要起来造反,穷人为什么要革命,帝国主义为什么要到中国来,都是一样的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钱多了是好事,也未必一定是好事。人总归要死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面对一连串的数落和质疑,李道始嗫嚅地说:“这八千元是党费,党不肯要,硬要还给我,我也不敢动它,只好把它存在银行里。”

    七爷说:“存银行里也还是你的钱!”

    突如其来的这笔横财,给李道始带来了不小的烦恼。在大家异样的眼神里,李道始开始处处注意约束自己的言行,丝毫也不敢放松思想改造。这笔钱让李道始有一种又犯了什么错误的恐慌。为了不引人注目,无论是去工地劳动,还是在办公室里参加政治学习,刮风下雨也好,逢年过节也好,他永远是那一身打着补丁的旧咔叽制服。那制服已经严重地褪了色,配上一顶皱巴巴的破帽子,很像当时流行的一部电影中的坏蛋。李道始不仅自己是这样打扮,对儿子的衣着也是刻意追求不显眼。他坚决不给木木买新衣服,连林苏菲买的一件带毛领子的短大衣,也不让儿子穿到学校去。

    李道始觉得自己在发扬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可是所有的人都一眼看出他是故意在装穷。到处有眼睛监视着我们,在食堂里,人们忍不住要打量李道始究竟买了些什么菜,而且动不动就端着饭盒走过来,形迹可疑地往我们边上一坐。虽然李道始的胃口依然,虽然食堂的菜很便宜,虽然木木已经到了发育长身体的时候,李道始每次至多只点一个荤菜。他老是把艰苦朴素仿佛念经一样挂在嘴上,每隔三天便要来一次忆苦思甜,没完没了地向我控诉解放前:

    “解放前,不要说吃大白菜,连白米饭都吃不饱。”

    李道始这话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对木木说教,其实更像是说给那些坐在我们身边的人听的。我们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再也不在食堂里吃大鱼大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表演,因为过不了几天,李道始便会带着木木,偷偷地溜出去上一回馆子。事实上,自从美芳来我们家帮忙以后,她每周都要烧一锅色香味俱佳的荤菜,李道始父子完全可以躲在家里大快朵颐。我们在食堂里显然非常节省,节省得都有些做作,顿顿都是大白菜烧粉丝,不是青菜,就是萝卜。当木木的眼睛转向别人的荤菜时,李道始会低声地以一种商量的口吻说:

    “儿子,我们没必要在这摆阔,不是吗?”

    李道始的所作所为,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效果适得其反。不时地有人提出疑问,那就是他既然那么有钱,干吗还要这么节省,而且过日子这么节省,就一定会更有钱。即使李道始来者不拒,仍然被认为是越有钱越舍不得花钱的人,所谓越有钱越抠门儿,越多越吝啬。除了七爷不时地上门借钱,以各种名目向李道始告贷的人接二连三,从工资补发的第二天起,陆陆续续就再也没有断过。李道始有一个灰色的笔记本,上面详细地记着借款人姓名、借款日期和数额。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到一二百块钱,每一笔都认真记录在案。

    灰色的笔记本很有些像变天账,里面的符号都是一些故事,它是特殊年代里的一种处境记录。民间的借贷通常会不愉快,事实上,每一次借钱的记录,都给李道始留下一次不轻的伤害。平心而论,李道始并不是个吝啬的男人,虽然也谈不上大方。当时问他借钱的人中间,起码有一半是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这些人中,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最多的还是那些曾经打打杀杀的造反派。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造反派还是些愣头愣脑的年轻小伙子,现在一个个都到了结婚生小孩的年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革命的高调还在唱,人却都已经回到俗世里来了。就仿佛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当年在牛棚中对李道始下手最狠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排着队,既自信,又略带羞涩地来向李道始借钱。对于他们来说,借钱好像只是一种不记前嫌的表示,是信任,是友好,是看得起他李道始。借钱也是一种给面子,如果李道始真是阶级敌人,他们绝不会向他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李道始后来控诉文化大革命,情不自禁地就要提起这些往事。不管怎么说,老是有人惦记着问你借钱,即使数额不是很高,毕竟是一件很窝囊的事情。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李道始显然是被这种无休止的借钱所伤害。他始终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辱,本来,借钱给别人是人有求于他,偏偏他当时的表现,好像是他有求于别人。借钱的人心虚,被借钱的人心更虚。那时候钱多了,竟然会像做贼一样心虚。李道始从未想到要拒绝,跟他开口都是有求必应,而且既然借了,也没指望过会还。不断地借钱给别人只不过说明他软弱可欺,结果每次借钱以后,李道始都感到自尊心又受到了一次蹂躏。

    大年初二,工宣队刘师傅领着一位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来给李道始拜年。这女人是刘师傅工厂的同事,男人得肝病去世了,手头有些拮据。刘师傅说,她想跟我借钱,我怎么会有钱,再说,就算我有钱,也都是我那老婆管着,她要知道我借钱给她,还不打破了醋坛子。这看上去已经半老徐娘的女人有个很不好的绰号,叫“13路”意思是说她就像厂门口的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的。刘师傅自己不借钱给“13路”却把她带到李道始这来了,他很认真地对李道始说:

    “就算是我跟你借,她呢,实在也是有些困难。”

    工宣队刘师傅又说了一堆自己不能借钱给她的理由,又说了一些李道始必须借钱给她的理由。李道始想说我都不认识这女人,可是当时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对工宣队说不。刘师傅说,这对你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大家互相帮助嘛。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真是值得我们一千遍地去学,一万篇地去学,人生之中,还有什么比为人民服务更好的事情。

    那个叫“13路”的女人拿到了自己想借的钱,看着愁眉苦脸的李道始,兴高采烈地对工宣队刘师傅说:“老刘,你成天和知识分子泡在一起,变得真能说,变得自己都快成知识分子了。”

    这个女人临走,趁刘师傅不注意,用一个非常艳丽的媚眼,向李道始表示谢意。刘师傅很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这女人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李道始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那段时候,李道始成了最大的冤大头,谁对他多看上几眼,他都会感到极不自在,惟恐别人又是在算计他,因为类似的冤枉经历实在太多。好在李道始的自信,慢慢地终于得到了恢复,毕竟是他借钱给别人,毕竟是他有钱可以借。不断地借钱给别人,一方面伤害了李道始的自尊,另一方面,他受伤害的自尊也因此得到了弥补。他开始变被动挨打为主动出击,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道始学会了从伤害中寻找乐趣。

    打发七爷成了李道始的一种病态享受,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李道始已经不在乎七爷的上门告借,他很有耐心地听七爷抱怨,看七爷哭穷,等着七爷最后的潜台词。在七爷喋喋不休的时候,李道始拿出了笔,拿出了那本灰色的笔记本,让七爷自己写上这次又借了多少钱。一开始,七爷对这种留下字据的借钱方式,感到奇耻大辱无法接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道始突然会玩起这种花招,显然是有意刁难,显然是让借钱的人下不了台。七爷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然而他的态度仍然还有些蛮横,一边抖抖颤颤地写着,一边解嘲说,写了恐怕也是白写,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钱还债。

    李道始笑着说,什么时候还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能记住有这件事就行。

    七爷说:“我当然记着。”

    七爷又说:“我忘了什么时候过年,也不会忘了这钱。”

    李道始不仅让写上这次所借的数额,还让七爷把前几次借的钱,也统统一起补写。

    七爷的脸色立刻很难看,嗫嚅地说:“这,这就用不着了吧!”

    李道始不说话,他这时候不说话,就是意味着七爷必须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在关键的时候不说话,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进攻方式。七爷只好让步,他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一共是多少,你说出来,我写上去。”

    李道始报了一个数字,七爷一怔,在心里盘算了好半天,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把数字写了上去,写完了,歪歪扭扭地签了个名。李道始接过笔记本,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又去找来印泥盒,让他在名字旁边按上手印。七爷到这时候,脾气全没了,伸出食指,在印泥盒里沾了沾,非常不情愿地留下自己的指纹。每次借了钱离去,充满江湖习气的七爷心情都不是很痛快,他只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深处却不得不在哀叹。他根本就受不了李道始的小人得志,很显然,七爷每次都是憋着一口气离去的。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仅七爷要白纸黑字地留下字据,留下自己的指纹,谁跟李道始借钱都得经过这个形式。一开始,不要说是借钱的人心里不痛快,甚至连李道始也觉有些别扭,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道始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执迷不悟感到惊奇。可是大家很快习以为然,天下的许多事也就是一种习惯,李道始习惯了低头认罪,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别人跟他借钱,也习惯了别人在灰色笔记本上留下欠条。习惯了就好办,习惯了就是自然,习惯了大家就都能接受。情况显然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终于有一天,李道始突然好运高照,在新来的军代表的提议下,被任命为戏校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突如其来的提升让李道始有些找不到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虽然在牛棚里待的时间差不多是最长,虽然这几乎出于所有革命群众的意外,虽然大家都以为他的反动罪行最严重,然而李道始摇身一变,从此的好运就再也没有间断。

    李道始成为三结合的对象,被当作业务骨干重新启用。戏校的一切,仍然是工宣队和军代表说了算。革委会副主任一职相当于后来的副校长,好在文化大革命已经把当官的威风给革掉了,上任伊始,大家并不把李道始这个副主任当回事,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人们忘不了他被打倒时的那份狼狈,忘不了他在牛棚中的种种洋相,忘不了他恢复普通群众身份后的猥琐形象,忘不了他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和谁说话都赔着笑脸。就算是给了他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也不可能改变他的臭老九身份,换句话说,如果他放松思想改造,想趁机翘翘资产阶级的尾巴,革命群众随时随地可以再次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道始让人借钱时留下字据的做法,并没有把别人吓退,恰恰相反,反而落下了一个不小的笑柄。在李道始被任命革委会副主任的第二天,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找上门来,他们向李道始说了一堆祝贺的话,然后希望他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要全心全意地站在革命群众一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些人与其说是来祝贺,还不如说是来向李道始示威。到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弥漫在学校中最不健康的风气,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派性,隶属不同造反派组织的年轻人拉帮结派,斗过来斗过去。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凡是在造反派组织中当过小头目,临了几乎没有不挨过整的。但是,即使是挨了整,在心理上仍然占优势,根本就不把自己曾经批斗过的李道始放眼里。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李道始在“文革”中期就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对运动初期造反派中的风云人物仍然心有余悸。

    话剧班毕业留校的季士清,就是李道始心目中最大的魔头。季士清在戏校大名鼎鼎“文革”初期是造反派的显赫首领“文革”中期是“五一六”后来又是“三种人”除了在一开始,以后的各次运动,都让他狠狠地吃了一些苦头。他生得高大威武,仪表堂堂,最爱出风头,尤其喜欢充当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英雄好汉。作为造反派的头目,季士清对自己没有被三结合进革委会感到很气愤,他到了李道始家,看什么都不顺眼,对着李道始上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种不屑的口吻说:

    “我们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冲锋陷阵,临了,享受革命成果的,却是你们这些应该被打倒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

    李道始涎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士清又兴师问罪地说:“都说你留着一本变天账,专门记别人借的钱,这样吧,今天你也开回恩,让我也凑个热闹。”

    季士清一直是单身,他当时并不缺钱,也不是真心地想借钱。他的目的只是想出一口恶气,当面羞辱李道始。李道始这样的人都能当革委会副主任,全戏校的人应该都当主任才对。季士清决定借五块钱,就只要五块钱,而且故意说清楚这五块钱的用途。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李道始,今天他要请客。季士清决定请今天来的诸位,一起去戏校门口的工农兵饭馆吃一顿。在当时,五块钱已经足以让几位吃饱吃好。李道始立刻表示愿意由他来做东,但是季士清一口拒绝,执意要李道始拿出记账的本子来,让他写欠条。李道始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按他的话办,季士清像阅读小册子一样,一页一页地翻阅那本灰色笔记本,一边翻着,读着上面的人名,一边不时地发表评论:

    “李道始,好好地想一想,你一个人,居然拿了别人几个人的钱,你说你愧心不愧心?”

    李道始连连点头,说他真是有些愧心。

    “要说贡献,你说你有什么贡献?”

    李道始连声说自己确实毫无贡献。

    季士清最后悻悻地说:“你得明白,你拿的都是人民的血汗钱!人民,人民用自己的血汗钱,养活了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反动权威。”

    除了季士清这五块钱没有归还,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差不多所有欠账的人,都把自己借的钱如数还给李道始。这时候,李道始大权在握,是戏校的校长兼党委书记,说什么就是什么。与李道始的飞黄腾达相比,季士清却一再倒霉,越来越糟糕。对“三种人”的审查刚结束,他又因为打人致残,被刑事拘留,最后还被判了徒刑。当时他在传达室上班,那天多喝了些酒,舞台美术班的几个男生带了个女孩子回来,季士清一口咬定他们关系不正常,坚决不让女孩子进校门,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他随手捞了根扎拖把的木棍,劈头盖脸一阵乱打。那几个学生抱头鼠窜,其中一名男生被击中后脑勺,当场就昏死过去。由于两天前,季士清曾与这些学生发生过冲突,而且当时就差点动手,因此他这次过激行为被认定为故意寻衅报复。

    七爷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初春过世的,有一天,办公室的人告诉刚刚被任命为正校长的李道始,说七爷快咽气了,临死前,很想最后见一见李校长。李道始随手从台历上撕了一沓纸下来,塞在口袋里,由总务处的同志陪着去看七爷。

    七爷的住处家徒四壁,一股霉味。七爷早就卧床不起,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看到李道始,他支撑着想坐起来,但是已经动弹不得。李道始摆摆手,示意他别动了。到了现在这份上,七爷的孤傲没有了,他苦笑着说,自己居然还能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真得感谢组织和李校长的照应。他说他想到这些年来欠李校长的钱都没有还,心里就不踏实,如今七爷已知道他的时间不会长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归还那些欠债,因为他实在是没有能力。想到这些,七爷死不瞑目。七爷告诉李道始,他们之间的账,只好到阴曹地府中再清算了。

    李道始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纸片,在七爷的眼前晃了晃,说干吗要等那么久。他三下两下,就将纸片都撕了,然后又跟一起去的人要了火柴,当着七爷的面,将纸片点火烧了。李道始说,这点小事,还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又说,我知道你会牵挂这事,所以当着你的面做个了断。

    七爷的泪珠滚了下来,他似乎并不感激,只是很倔强地说:

    “到了阴曹地府,我会还你的。”

    七爷在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那天晚上,李道始一直闷闷不乐。他的闷闷不乐,是因为挺着大肚子的李无依突然出现,堂而皇之地与李道始父子一起吃晚饭。李无依就是当年来我们家抄家时,给木木吃奶油软糖的那位女学生。她从戏校毕业以后,分配去了一个县文化馆工作,然后就在李道始的照顾下,借调在戏校当老师,从临时最后转为正式。李无依一直是李道始最得宠的女学生之一,李道始从牛棚里放出来不久,李无依便和他重新建立了联系。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在戏校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有一段时间,人们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结婚成为夫妻,因为两个人卿卿我我,已到了根本不在乎别人议论的地步。虽然年龄相差大了一些,而且曾经是师生,这种关系照例是要被别人说闲话,然而毕竟一个是离了婚,一个是没嫁人,半斤对八两,烧窑的与卖瓦的,都是一路货色,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合适与不般配。到最后,他们的分手反而比结合更让人感到意外。

    李道始和李无依最后选择了分手。李无依突然快刀斩乱麻,与一位远洋轮船上的海员结了婚。她结婚以后,仍然与李道始父子保持着非同寻常的联系。七爷过世的那天晚上,已经消失了一阵的李无依突然出现我们面前,像往常一样坐下来与李道始父子一起吃晚饭。当时木木已经十八岁了,刚分配进一家街道小工厂当工人。李无依那天的脸色有些变化莫测,喜怒无常。大家都不吭声,好像各人都有什么不肯告人的心思。李无依看见李道始父子表情都很严肃,冷笑着说,怎么了,不欢迎我来。她不等待回答,又说,不欢迎我也要来,烦死你们。看得出,李道始确实有些不欢迎她,木木也是。李无依希望木木能找些话说,木木心不在焉,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李无依那时候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说话的时候,喜欢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让李道始父子注意她的大肚子。

    在饭桌上,既然大家都无话可说,便议论刚刚死去的七爷。李无依说,李道始你别得意,别以为自己把那几张纸片撕了,就一了百了,我告诉你,什么事都不会这么容易就了结。我告诉你,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人世间的账永远也算不清楚。李无依这天存心不想让李道始心里舒坦,她冷笑着说,那老头子倒很有意思,说到了阴间还要跟你算账,真是死也不肯让你安生,你看,他跟你没完没了啦。

    说着说着,李无依又把矛头转向木木:

    “喂,木木,你说李阿姨说得对不对?”

    木木看了李道始一眼,脸顿时就红了。

    “我是在说你爸爸,你紧张什么?”李无依话里有话地说着,她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七爷也真是怪可怜的,孤零零这么一个老头,无儿又无女。木木,不管怎么说,好歹人家也照顾过你一段时间,你不能太忘恩负义。”

    李道始父子那天都有些魂不守舍。李道始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书橱前,将与世界名著夹在一起的那本灰色笔记本抽了出来。他把其中与七爷有关的页数统统撕下来,用力撕成极小的碎纸片。在他撕扯这些纸片的时候,李无依和木木迅速对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看李道始如何表演。就像对许多人一样,李道始的灰色笔记本对于李无依和木木,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李无依一把抢过那本笔记本,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窃笑,她突然抬起头来,悠悠地问着:

    “为什么不干脆都撕了?”

    李道始一怔,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他傻傻看着李无依。

    李无依说:“这玩意留着还有什么用呢?你现在这么得意,前途无量,留着这些有什么意思?”

    李道始不动声色,说:“那好,你就把它撕了。”

    李无依试探着说:“我真撕了!”

    李道始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李无依先是假装要撕,临了弄假成真,真的用力撕起来,先一张张撕下来,再一张张撕成小碎片,然后用双手捧起来,像撒雪花一样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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