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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始是在吕武去农村插队的一年以后,突然冒出来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去,看见脸上放着红光的李道始正坐在那里和七爷说话。李道始见了木木有些意外,冲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一时间,木木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喊他一声。
李道始做出吃惊的模样,搭讪说:“木木长高了。”
我决定不搭理他。李道始似乎早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会这样,他傻笑着,对着木木上上下下地看着,说一晃眼都好几年不见面了。接下来,大家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李道始的胃口非常好,满满一大海碗的红烧猪脚爪,差不多一大半都是他吃掉的。七爷在一旁暗示木木多吃一些,然而我没什么情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谁都不愿多说话,都低着脑袋吃饭。我不明白李道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让木木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我知道他这会正琢磨着要对木木说什么,自从几年前被造反派押走,我们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虽然有过几次远远的照面,那是他站在主席台上被批斗,挂着牌子站在戏校门口敲锣,一边敲,一边有腔有调地喊着:“我是黑帮,我是四条汉子的小奴才!”李道始显然不会给木木带来什么愉快的记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为有这么个不光彩的父亲感到丢脸。
终于吃完饭,李道始很严肃地对我说:“木木,爸爸现在已经是一名革命群众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看木木还是不搭理他,又讨好地说:“我已经被解放了,爸爸的问题已经全审查清楚,也就是说,爸爸我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感到头皮有些发麻。一刹那间,木木真心地希望他是个坏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特务。我已经习惯了他是个坏人。“解放”这个词在文化大革命中,和关进牛棚隔离审查一样,有着特殊的含义,意味着某个被打倒的人重新恢复人身自由,意味着一个坏人又突然变成了好人。现在,李道始一再强调自己已没什么问题,显然他是在暗示,当年木木对他的检举揭发,其实是有问题的。换句话说,木木怎么可以用这种不友好的态度对待李道始呢。也许他会问木木,儿子怎么可以出卖父亲呢。突然之间,我显得很心虚,七爷将用过餐的碗碟收叠在一起,让我去洗碗,我不愿意继续面对李道始,既然饭已经吃完了,我决定抓紧时间洗碗,然后赶快溜出去。
李道始满脸堆笑,讨好地看着我:“木木,要出去,去哪?”
木木仍然不理睬他,他的笑有点勉强。
七爷说:“他问你话,干吗不回答?”
李道始脸上掠过淡淡的悲哀,他自嘲地说:“木木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告诉他自己打算出去与小伙伴一起玩。
李道始点了点头,我扭头就走。他追着我的背影,很矫情地喊了一句:“木木,爸爸这些年一直很想你的!”
木木并没有被李道始的这句话打动。我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那天下午正好不上课,我跑到“小眼睛”家里去玩,告诉“小眼睛”李道始已经被解放了,已经从牛棚里给放了出来。“小眼睛”的母亲金凤在一旁听说此事,做出很担心的样子,说:“可你妈已嫁了人,这怎么办?”
这问题木木还没想过。
“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妈趁他不在家,跟别人把肚子搞大了,肯定气得不得了,”金凤好像觉得木木只是个小孩,在我面前怎么说都没关系,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继续唠叨着,矛头直指林苏菲“都说李道始生活作风不太好,我看你那个妈才更不像话,女人是最不能作风不好的。男人嘛,还有情可原,讲起来都嘴馋,喜欢多吃多占,女人是一定要索紧自己的裤腰带。裤带也不能那么松,男人不在家几天就出事情。”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小眼睛”家待下去。木木无话可说,木木恨得咬牙切齿。木木在心里假设金凤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女人。我假想她和许多男人都有关系,我们学校看大门的郭老头有条老烂腿,动不动就流脓淌黄水,我想象着金凤和郭老头也睡过觉,而那种烂腿的毛病就传染给了金凤。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愤懑地离开“小眼睛”家的,只记得自己当时带着满腔怒火,带着所能想到的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如果我有一枝枪,会毫不犹豫地朝金凤的脑袋上开一枪。
“小眼睛”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送我出来,为了安慰我,悻悻地骂道:“我妈整个是神经病,根本就不要理她!”
那段时间“小眼睛”是木木最要好的小伙伴,他的表现确实让我感到了一些安慰。但是,我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木木已经很久不去想自己的父母,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们的生活。离开“小眼睛”家以后,我感到十分茫然,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在戏校大院里毫无目的地闲逛,最后是七爷过来把我喊回去。七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木木,他神情严肃地让我赶快回去,因为我的母亲林苏菲也来了。木木跟在七爷后面闷闷不乐地走着,不明白为什么林苏菲会凑热闹,在同一天里,与父亲李道始同时出现。还没进门,我就听见她大声地说笑,林苏菲远远地看见木木,情不自禁地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对这种亲热,我感到很别扭,木木的肩胛这时候正顶在林苏菲结实的胸脯上面。林苏菲使劲地搂着我,我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rx房的颤动。
木木突然看到了怔在一旁的妹妹潘盼,还有我的那位继父老潘。潘盼这时候已快三岁,显然是被林苏菲的举动吓呆了,她很胆怯地站在那,随时准备放声大哭。木木终于很果断地摆脱了林苏菲,我的眼睛和老潘相遇,老潘冲我十分友好地点点头。潘盼跑过去抱住林苏菲,林苏菲将她抱起来,教她喊我:
“盼盼,这是你哥哥,叫哥哥!”
潘盼怯怯地喊了我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苏菲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呼风唤雨,安排这安排那,一会儿让木木与妹妹潘盼一起玩,一会儿让木木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说是要替我洗。她又让李道始也将自己的外套换下来一起洗。李道始和老潘坐在同一张方桌前,一枝接一枝地抽烟,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什么,两个男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不融洽,老潘的脸色有些尴尬,李道始也有些尴尬,两人不停地找着新话题。林苏菲似乎对这现状很满意,洗好衣服,她觉得木木的头发太长了,一定要拉着我去戏校门口的理发店剪头发。结果就真的去理发,在理发的时候,林苏菲抱着潘盼在一边指手画脚,弄得理发师傅很不高兴。
从理发店出来,林苏菲问木木想不想吃点什么。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们去了路口的一家馄饨店,要了两碗馄饨,林苏菲与潘盼合吃一碗。潘盼人小,胃口却不小,那碗馄饨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吃的。林苏菲目不转睛看着我,十分动情地问木木想不想她。
我一边吃,一边言不由衷地说:“想,当然想。”
李道始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时候,显得特别老实和可怜,对谁的话都俯首帖耳地去听。林苏菲对我们的生活做了安排,她觉得李道始不会照顾孩子,让我继续与七爷住在一起。李道始只是在七爷这里搭伙,我们父子仍然分居。在一开始,木木和李道始之间的关系,始终融洽不了。李道始变着法子想讨木木的好,可是我对他的殷勤一直就不领情。他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和我见面,而他不在的时候,七爷便不停地说他的坏话。
七爷对李道始最大的不满,是嫌他吃得太多。每次林苏菲来看我,七爷都对她喋喋不休抱怨半天。李道始虽然已经从牛棚里放出来了,可是谁都还是把他当作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动不动就对他指手画脚评头论足。那一阵,林苏菲经常来看木木,在李道始刚恢复人身自由的一个月里,她来看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里的总和还要多。李道始和林苏菲都属于那个时代中的高薪阶层,尤其是李道始,他是戏校最有名气的教授,薪水比校长和党委书记都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主动要求降低工资,只拿一个最低的生活费,多下来的钱统统缴了党费,因此那也是他们经济上最穷困的时候。
“在我这搭伙倒没什么,总不能让一个没任何收入的老头子往里贴钱吧,”七爷显然是嫌李道始交纳的伙食费太少,他向林苏菲没完没了地抱怨,提到李道始便流露出不屑“老实说吃得也太多了,好歹也还是知识分子,整个一饿鬼投胎。”
李道始又增加了一些伙食钱,差不多将自己的生活费全搭进去了。即使在牛棚里,李道始也没有戒烟,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硬性规定,自己三天才能抽一包一角四分钱的劣质香烟。结果仍然不愉快,到吃饭的时候,七爷的脸忍不住就要挂下来。李道始刚开始并不在意,后来只好顿顿厚着脸皮忍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大约是在牛棚里忍气吞声惯了,见七爷不高兴,还想方设法哄他开心,夸奖他的菜做得真好,说用铁锅烧出来的饭特别香。然而七爷根本不领情,依然板着脸,有一天,吃到一半,李道始发现饭已经没了,问七爷饭在哪里,七爷不冷不热地回答说,你吃得太多了,粮票已经用完。
李道始顿时有些下不了台,苦笑着说:
“好吧,那我就少吃一些。”
七爷不做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七爷甚至十分歹毒地白了李道始一眼,李道始正好抬头,全看在眼里。李道始放下筷子,脸上继续赔着笑,可是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圈也红了。
李道始说:“我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这件事让李道始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李道始并不想和七爷过多计较,他早就去过戏校的食堂,经过一番认真计算,李道始意识到付给七爷的钱,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如果真在戏校的食堂搭伙,只要一半钱就足够了,说到粮票,李道始不仅把我们父子的粮票全部交给七爷,林苏菲每月还另贴十斤粮票给他。天知道七爷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以为像李道始这样的书呆子,永远不会算账。他不知道李道始坚持在他那里搭伙,完全是因为他曾经照料了木木。李道始并不在乎多付些饭钱给七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忘恩负义,觉得不应该和一个孤老头子锱铢必较。可是七爷压根就看不起李道始,处处都鄙视他。李道始越是对七爷忍让,七爷越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李道始越是对七爷毕恭毕敬,七爷就越不拿他当个东西。七爷的态度终于惹火了李道始。
李道始突然决定去戏校的食堂搭伙。这一招显然让倔强的七爷有些措手不及,虽然离这个月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李道始毫不犹豫当机立断,说撤退便撤退,说拉倒就拉倒。七爷发现已经没什么挽回的余地,很高傲地对李道始说:
“好,很好!”七爷的口气很硬,大有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了我们的意思。他甚至冷言冷语地挖苦李道始,讥笑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这么做。从那天起,木木又一次从七爷那里搬回自己家去住。记得当时是直接去食堂,李道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与木木一起,拿着几个空碗,像要饭的乞丐一样离开七爷家。我们在食堂里买了好几个菜,有鱼,有肉,有豆腐,有蒸鸡蛋,还有两个蔬菜,差不多把所有的菜都点了。点这么多菜完全是为了炫耀,李道始孩子气地看着这些菜,半天也没有动筷子。欣赏了好半天,他一个个地报着价格,让我计算一下这么多菜一共才多少钱。
“木木,要知道吃别人的饭,真不容易,”李道始叹了一口气,突然伤感地流起了眼泪“而且我们还是花了钱的,花更多钱。”
我知道李道始还在生七爷的气。这是木木印象中,李道始第一次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气。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李道始没有自尊,对谁都点头哈腰,谁都可以讥笑他。大家都觉得他吃得多,都拿他的胃口当作玩笑的话题。李道始并不在乎别人糟践他,他已经习惯了出丑出洋相。对于他来说,人格已是不重要的东西。当时戏校最重的体力活是挖防空洞,李道始被公认为是教职员工中的强劳力,与牛棚里没完没了地写交待材料相比,每天挖好几方的泥土,差不多也是一种享受。劳动可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因为觉得愉快,那段时间里,李道始最大的不痛快,或许就是七爷的白眼。七爷的白眼突然换回了李道始做人的尊严。
这是木木记忆中第一次吃食堂。那天的菜太丰盛了,我们父子努力又努力,最后还是没有吃完。李道始点着一根香烟,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残羹剩菜。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那是记忆中,李道始第一次扬眉吐气,在此之前,他始终是一种犯了错误后的潦倒模样。虽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我九岁的时候才开始,可是李道始早在这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他早就放下了知识分子臭架子,在木木的印象中,李道始根本不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系主任,根本不像一位年轻有为的名教授。他活脱是个倒霉蛋,好像天生就是让人取笑的,外面总是流传着关于他的笑话,木木作为他的儿子,总会莫名其妙地受到牵连。对于木木来说,有李道始这么一位父亲简直就是耻辱。
然而,李道始这一天留给木木的印象实在太奇妙了。这一天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第一次明白自己不再是孤儿。李道始突然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在与父母分开的几年里,木木更多的是想到母亲林苏菲。林苏菲曾让我有过太多的失望,木木去她那里,她从来没有将木木留下来的意思。她老是情不自禁地就要打发我走。我的继父老潘显然不欢迎木木,林苏菲除了一遍遍关照我要听七爷的话,别的什么也不会说。无论是七爷,还是林苏菲,都喜欢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输李道始的不是。李道始永远是一个反面形象,谁都说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谁都说他对儿子木木根本就不负责任。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木木回到自己已经久违的小床上。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很有趣,好像是在别人家做客一样。临睡觉前,李道始来到木木的床前,陪着我说话。李道始很擅长说故事,可是偏偏那天他笨嘴笨舌,说的都是很没有趣的笑话。他自己哈哈笑着,不停地问木木好笑不好笑。说完笑话以后,他望着我,意识到木木有什么心思:
“儿子,怎么了?”
木木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思。
“儿子,有什么不痛快,告诉爸爸。”
木木说没什么不痛快。我真的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事实上,我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不高兴。李道始平时总是喊我叫“木木”现在他突然改了口,一口一个“儿子”这称呼让我感到非常亲切。李道始说他要等木木睡着了才离去,可是那天晚上我特别兴奋,怎么也睡不着。
李道始很认真地考虑过与林苏菲复婚的可能性。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时候,每次林苏菲来看我们父子,李道始都显得特别兴奋。林苏菲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她恰到好处地暗示自己现在已是老潘的妻子,并且有意无意地要提到我的那个小妹妹潘盼。是误会也好,是旧情重炽也好,李道始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原谅林苏菲的行为。他很乐意听林苏菲的话,林苏菲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会,那就是他们根本没有离婚。有一天,林苏菲离去以后,李道始翻着过去的旧照片,很伤感地对木木说:
“你妈妈年轻时,不是最漂亮,可是很迷人。”
林苏菲有一双凤眼,细细的眉毛,很像画上的美人。她办事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意识到了李道始对自己的依依不舍,进一步发展下去会让事情变得太复杂,于是开诚布公与他进行谈话。大约也是事先跟老潘商量好的,她问李道始愿意不愿意考虑与安娜组成新的家庭。李道始感到非常吃惊,他的过激反应立刻引起林苏菲的醋意,她酸酸地说:
“你们反正原来就有基础,当年我把你从她手上抢过来,现在呢,再把你还给她。”
李道始并没有表态,然而林苏菲自说自话地就认定他已经同意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林苏菲一直很认真在促成此事,马不停蹄地安排他们见面。久不露面的安娜阿姨又开始出现在我们家,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带着两个女儿中的某一个,她从来不同时把两个女儿都带来。安娜阿姨的女儿来了之后,必定会与我发生冲突。无论是母亲林苏菲,还是安娜阿姨,只要一出现在我们家里,就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她们总是嫌这嫌那,说这里不对说那里不好,教训完了李道始,接着教训木木。她们对看到的一切都不满意,动不动就胡乱指责。有那么一段时间,安娜阿姨差不多已经是我的继母了,她安排着木木的一切,到木木所在的学校去开家长会,有时候干脆就住在我们家。木木做扁桃腺摘除手术,她前前后后一直陪着,没完没了地喂我吃冰激凌。
终于有一天,林苏菲和安娜这两个情同姐妹的好朋友,有失体统地当着李道始的面大吵起来。我弄不清楚她们为什么要吵架,她们互相谩骂,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而且一个比一个更伤心,都哭得跟小孩似的。她们互相指责,互相攻击,互相说对方不要脸。李道始在一旁看着笑话,他谁也不帮,也没办法帮谁。这次吵架的结果,是林苏菲和安娜又一次结成联盟,她们共同埋怨李道始,一起控诉他。
李道始最后也生气了,他有些不耐烦,板着脸说:“都给我走吧,我谁也不稀罕你们。”
从那以后,这两个女人就携手从李道始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此之前,我们家总是很热闹,林苏菲和安娜阿姨交替出现,将木木和李道始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个家缺少女人的照顾,显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好在林苏菲和安娜消失不久,美芳又经常出现在我们家。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时间议论纷纷,流言蜚语像蝴蝶一样在空中乱飞。那时候,美芳在学校的食堂帮忙当临时工,我们去食堂吃饭,天天都能看到她。刚开始,美芳见到李道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不仅是不好意思,常常就是怒目相对,怒不可遏。整个戏校大院都认定她和李道始关系暧昧。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李道始当初写的那些认罪书,那些与美芳有关的淫秽色情文字,大家仍然记忆犹新。人们什么事都可能忘了,惟独男女关系不能忘记。那些陈年旧事让美芳狠狠地憋着一口气,在食堂窗口买菜的时候,如果这两人的目光正好遇上,立刻有许多旁观者在偷偷地注视着他们。这种注视让李道始和美芳感到很不自然。
有一天,李道始决定不顾别人会怎么想,就在食堂的大厅里,当众向美芳认错赔罪。李道始说自己当初在写交待材料的时候,说过一些违心的不实事求是的话,这些话全是胡说八道,他请求美芳能够原谅。经过革命群众的帮助教育,经过学习毛主席语录,经过斗私批修,现在他已经明白,其实都是他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是放松思想改造的恶果。李道始对自己的诽谤行为感到惭愧,为自己当年的猥亵心里感到丢人,他说他可以向毛主席保证,美芳是清白无辜的,她只是他的一些肮脏思想的受害者。当众说出这么一番语无伦次的话很不容易,美芳似乎被他大庭广众的表白感动了,她的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美芳每周一次来我们家帮着做些家务,刚开始是无偿劳动,因为她觉得我们父子两人过日子很不容易。用她的话来说,她看我们实在是太可怜了。不久,她来我们家的时间,从一周一次,增加到了两次甚至三次。那时候,李道始还不敢公开用保姆,他只能偷偷地付点钱给她。美芳总是在星期天的上午或者星期四的下午来,洗一大堆衣服,烧一大锅肉,然后在天黑前一定离开。虽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为了避免闲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美芳和李道始之间几乎从来不对话。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如果一定要有什么话说,就通过木木在中间传递讯息,美芳会很大声地对我说:
“木木,让你爸把外衣换了。”
李道始也会说:
“木木,喊美芳阿姨喝些水。”
美芳在戏校也属于那种有些恶名声的女人,她有一种很不寻常的艳丽,可是那一阵她在我们家的表现,处处都表现得像个淑女。像一头容易受惊的羔羊一样,时刻担心会受到李道始的骚扰。受美芳的影响,李道始也表现得像个十足的绅士,就害怕自己有什么冒昧唐突的地方。他没有一点架子,说话小心翼翼,与美芳交谈永远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李道始本来就没什么脾气,从牛棚里出来,他变得更加温顺,完全像一个听话的乖宝贝。美芳有一天非常感叹,悄悄地对木木说:
“这运动搞来搞去,批呀斗呀,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爸爸变可爱了!”
有一天,七爷突然出现在李道始面前。他看上去显得沮丧和失意,犹豫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要求李道始父子重新回到他那里去搭伙。李道始感到有些为难,充满歉意,但是他拒绝了七爷的请求。在当时,像李道始这种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人,说一个“不”字非常不容易。七爷脸上立刻显出不快之色,说那么就让木木一个人去,一切还和过去一样,就让木木这个小家伙在他那搭伙。李道始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表情,非常有信心地对七爷说,你可以问问木木愿意不愿意。
木木当然不愿意,我现在说什么也不会愿意与父亲分开了。
七爷根本不会意识到这种变化,他感觉良好地问木木,食堂的菜好吃不好吃。
木木知道这话会让七爷很不满意,还是不得不说实话:
“好吃,食堂的菜又多又好。”
“七爷的菜难道不好吃?”
“不好吃!”
七爷显得很狼狈,没想木木这孩子会翻脸不认人,他仍然还是很傲气,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七爷理直气壮地数落起来,他嘲笑了一番食堂,然后抱怨说,如果李道始父子不去他那里搭伙,他个人的生活费便没有了着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靠分享木木的那份生活费过日子,李道始突然改变了这种关系,显然是不打算让他活下去了。李道始虽然没有义务赡养七爷,可是由于他不让木木去七爷那里搭伙,结果却是饿死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这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吧。七爷的一番慷慨陈辞让李道始不知所措。有时候,根本就不成其理由的理由,也会变成一种堂而皇之的借口。李道始无话可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七爷。七爷咄咄逼人地要李道始表态,结果李道始只能顺从地做出了让步,那就是借点钱给七爷。
从此,隔一段日子,七爷便满带羞愧之色地上门借钱。他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编造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一开始总是不太好意思,说着说着就理直气壮起来。李道始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套,通常是在七爷话还没说完之前,就赶快拿出钱来打发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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