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地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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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为的东西，我一向是拒绝的。

    人为的，也就意味着不自然的，不自然的东西，在我眼里，便是不美的。

    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次人为的制作过程。

    女儿安安说，她将小学毕业了，同学们都去拍了艺术照，赠送同学，以留美好印象。我说你平时拍的那些生活照不是挺好吗？自然大方，天真活泼，有哪一点不好了？安安说她很想去拍艺术照，拍得像同学们拍起来的那么美。一般情况下，安安的心愿，总是帮她及时了掉的，再说，拍一次艺术照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就去预约。等我预约好了，才发现了我的无知与随便。安安说：妈妈你去看过这家影楼的服装了么？我就不解了：看服装干什么？安安自己就去看了，回来说：太差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衣服。我要换一家影楼去拍，好不容易拍一次艺术照，总要拍得满意一些。想想也是，我就想把预约的款子给要回来。结果，影楼的小姐说，预约了的款是不退的。我说不退吗？就是说这预约款你们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小姐说：是的！不过她又补充一句：你女儿不拍，你也可以拍么。我心里是不愿拍艺术照的，但还是犹豫着答应了。

    小姐一下子高兴起来，马上动手为我化妆。我坐在那个不知坐了多少人的转椅上，面对着那面不知道照了多少人的镜子前，听凭小姐摆布。我的头发被束缚起来了，一块五颜色六色的条布把额前的发裹起来，小姐便把我的脸当作一块精美石头“精雕细刻”着。脸上涂了一层一层的化妆品，先是将黄皮肤涂白了，再用腮红把面孔染红，远远地看过去，那皮肤吹弹得破，颇有些像广告上说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了。原本双着的眼皮粘上了一副美目贴，双眼皮就更双了。原本挺好的一双眉毛被修剪得像是画上去的。按说那副睫毛是不错的，只要用工具将它们卷上一卷就好了，小姐偏要取出一对长长的假睫毛来，紧紧地粘附在我的真睫毛上，看上去活像个会活动的洋娃娃。我说这副假睫毛就不要用了。小姐说不用就不好看了，假睫毛一放去，你的眼睛就显得很有神了。她说你看看，是不是用了假睫毛之后，你的眼睛精神多了？我是近视眼，看不清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变精神了。化好妆，就去试衣服，试好了衣服，再来做发型。发型是根据服装的特点来设计的。服装设计师要求我穿上一套黑色的露肩装，然后披上一块透明的黑色纱巾。我不愿穿这样新潮的服装，这样的衣服，只有在家里，沐浴以后才可以着上去的。怎么可以穿着它去拍照？小姐说，这套服装是很受女人欢迎的，拍出来的效果都很好。她就把我按在椅子上，面对着镜子，就为我设计发型，一头平直的发，一下子就让小姐给弄乱了，披散着。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依稀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时就是想不起来。那个镜子里的女人，看上去如此的风情万种，风情得有些像秦淮八艳中的哪一位了。小姐说：可以了，上二楼去拍吧。我在摄影师面前，自然又是摄影师的一块创作素材了，他不断地要求着我做些这样那样的动作来，这种动作想必是许多来拍艺术照的女人都做过了的，他还是同样要求着我。我说：我就不做动作了，你就随便揿几张好了。他说：那不行的，你既然来我这里拍了，我就有责任拍出非常有效果的艺术照来，否则会倒了我的牌子。想想也对，他们靠此为生，倒了牌子就没有饭碗了。就配合着他，他就说你坐在这里，身子侧过去，颔首，眼睛朝斜前方看去，表情要温婉一些，因为你现在的服装要求你得像个淑女一般。就把自己装得像淑女一般，入了照相机镜头。

    再去换衣服，服装师要我穿上牛仔衣，里面穿一件非常时髦的低领背心。发型又变了，盘起来，又在后脑勺添了一束假头发，并把假头发弄得横七竖八的，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流行的另类女子了，带着点野性，似乎要把所有的传统都反个遍。我说这样不好，你还是把我的头发变回去，让它自然一点。发型师说：这样多好，很新潮的，看上去比你的实际年龄年轻多了。我想扯掉假发，却扯不下来，发型师也不让我扯下来，只好上去拍了。摄影师引我上了三楼，在一堵砖瓦墙壁前，叫我做一个充满向往的表情，我就很顺从地做了一个：我当时向往着的就是要尽快结束这一段被摆布的时光。摄影师说：你做的很好。

    第三套服装是一件高领的无袖衫，粉粉的颜色，发型师在我的头上加了两支黑黑的长辫子，垂挂在胸前，配上那件无袖高领衫，远远地看上去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这个造型可把我吓坏了，坚决要求换装换发型。设计师说：别的女人巴不得自己年轻，你怎么恨不得自己老一点。我说这不符合我的实际年龄，看了不舒服。她说前几天，有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到这里来，要求他们把她拍成二十五岁模样的女人，他们就真的给她拍了，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很漂亮。还把她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艺术照片的朦胧感确实让人觉得时光倒流了，但最好的艺术也无法抹去岁月带给人的那一份沧桑与疲惫！我为位老太太惋惜，时光怎么能够留得住青春呢？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下午，我终于解放了。在卸妆之前，我凑近镜子仔细地看了看，就是没办法看出真实的那个我来。我的本来面目让那个虚假的面具代替了。赶快去掉假头发、假睫毛，拼命地用卸妆水擦去脸上原就不属于我的东西，一连洗了好几遍，才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佛家总是强调人的本来面目，原本，人的心地是很纯净的，纤尘不染，只是，慢慢地被俗世中的许多杂念所浸染了，变得污蚀不堪，就想着要明心见性了，却难，难在人为的东西不断地往上加往上添，离原来的那个真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背道而驰。于是，假的东西，便被认为是美的了，确实，假的东西有时候是比真实的东西要美，但那种美毕竟是经不得仔细一看的，是经不得近距离地面对的。

    犹如艺术照上的那个我，看上去那么地美，那么地楚楚动人。可她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是一缕随时都会消散的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