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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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时候，父亲有一个朋友经常到家里来。夏日里，他们在树荫下喝茶聊天；雪后初霁，又常常围炉而坐，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逢到饭时，母亲就会收拾两个菜，俩人细斟慢酌。父亲的脸微红起来，他的眼睛也微眯起来，一副醉意朦胧又十分尽兴的样子。

    他姓穆，和父亲是初中同学。在当时的乡下，已算是有文化的人。他性情安宁，谈吐举止更显文绉。居住的村子离我们村有五六里远，但这阻碍不了他和父亲的亲密。看到我们姊弟发新书，他极有兴致地拿起翻看，说哪些内容是他们上学时有的，哪些内容是新添的。我们趴在青石板上写作业，他在一边默默坐着，眼神很柔和。我们喊他穆叔叔。

    一连两年，勤劳的母亲都在忙着托砖坯，准备翻新房子。动火烧窑时，穆叔就来了。父母十分信任他，一是他的技术，一是他的为人。在农村，烧砖窑是相当大的事儿。到封火浇水时，母亲表面镇静，其实心里还是很紧张，穆叔更是一天到晚吃住在窑上。青砖脆生生地出窑来，母亲方松了一口气，头发蓬乱、满脸疲惫的穆叔也露出轻松的笑容。

    说起来，穆叔这门手艺是从他父亲哪里学的，他父亲八十多岁了，身体尚硬朗。因为家贫，穆叔年轻时跟庄上人一起出去闯荡，曾在湖北的一个县城里拉过一年多板车。有时高兴起来，穆叔也娓娓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眼里扑朔着燕子掠过般的幻影。还是因为贫穷，穆叔没有成家。耽耽误误，年龄过杠，成亲愈加变得渺茫。后来他着垄，盖了三间瓦房，给弟弟娶了媳妇，让他们分立另过。他和父母仍住在一起，还是原来低矮的两间草房子。

    穆叔性格温和，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些微儿有点喑哑。他父亲去世后，他和老母亲更显得孤恓。好的是，他母亲身体扎实，还能做热乎乎的饭菜，穆叔孝顺，常与老太太拉话儿，感觉还温馨。穆叔头发有些花白。他淡淡地笑着说，少白头，遗传的，老掌柜年轻时也是这样。母亲信以为真，但私下里感慨，真是个好人啊，要不是家里穷，早娶上媳妇生一堆孩子了。哎，这么实诚的人，哪个女人跟他算享福了。父亲便惋惜地长长叹一口气。

    我上高中时，开始住校。同年秋天，举家又搬到镇上。年岁不小的父母为了生计，开始新的忙碌。周末回家，偶尔能遇到穆叔和父亲难得空闲地坐在玉兰树下喝茶。银灰上衣，瓦灰裤子，还是和原先一样安详亲切。只是变成孤零零一个人，让人愈加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参加工作后，回家次数更为有限，我有好些年没见过穆叔的面。前年春节，在家过年，母亲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闪闪地，还记得你穆叔么？你们小时候经常来咱家的？母亲激动地说，谁能想到的事！你穆叔年轻时不是在湖北拉过板车吗？他在那里恋过一个姑娘。前一段，人家几经辗转，竟找到这里来了。

    我很好奇。母亲补充说，那女的结过婚，男人早两年死了，两个孩子在那边已成家。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穆叔老了老了，竟有了幸福美满的归宿。我高兴得眼睛发直，父亲也由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