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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原没有名字。打我记事起,村里年长之人皆称她杨姑娘,平、低辈分则喊她二嫂、二婶或二奶什么的。祖母的哥哥名唤“兰亭”据此,祖父后来给祖母起个名字:兰芝,但我从未听人叫过。

    我虚八岁那年,祖父猝然去世。我便和祖母睡在东屋里。

    过年时,祖母发压岁钱。两个弟弟和堂弟堂妹们每人均是二毛钱。而祖母从席子底下拿新崭崭的贰角纸币时,会微微笑着,悄悄地多塞给我两张。

    幼时,我对祖母最深的印象,便是她坐在东屋窗前的过道里,抠棉花、剥包谷。她在院里歇息的当儿,我围在她身旁,她会出谜语。诸如“兄弟几个,围着柱子坐”、“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河里看不见。”我觉得不难,猜出是蒜瓣儿和雨,祖母就眯眼笑起来,竖起大拇指,夸我聪明。

    中学时住校。放假回家,我常常给她剪指甲、梳头,还拿着篦子一遍一遍地给她篦头发。她的头发软而细长,绾成一个髻,卡子卡着,黑纱网罩住,盘在脑后。我试着学,可总是绾不成,祖母脾性儿好,任由我摆弄。阳光是那样灿烂,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也像小鹿一样,心中充满欢快。祖母说起她十二岁时,跟她父亲在汉口住过,一直长到十六岁,因要找婆家,才回来。她还说那边的水浑,要在桶里撒一把碱,澄两天,才能喝。稍大后,我知道祖母娘家成分高,为这个,父亲升学受到影响。但祖母当姑娘时在武汉生活过,时至今日,还是让我颇敬慕。

    祖母个子高挑,虽然老了,但身子依然很直。她在城里的伯父家陆陆续续住过几年,变得格外干净整齐。夏天,无论再热,总是穿着洗得雪亮的灰白盘扣斜襟上衣,黑蓝裤子。她的眼睛细长,面部柔和,笑起来特慈善。我盯着祖母的脸,夸她好看。祖母连连摇头:我长得不好看,不好看!我夸她白,她更是不停摆手。

    老年的祖母像一汪宁静的湖水,祥和宽宏。祖母最爱说:宰相肚里撑舟船;忍忍忍,饶饶饶,忍字没有饶字高。祖母是个老好人,一辈子心思简单,责己,即便别人恶诈过分,她也不往心里去,更不会记仇。从她脸上,绝看不出苦难的影子。

    其实,祖母一生经历过1942年大饥馑、跑老日和三年自然灾害,吃尽苦头。加之祖母手拙,针线活不在行,在全靠手工缝纫的年月,养育四个孩子,做的难可想而知。祖父脾气暴躁,生活重担又压头,往往因为饭菜咸淡一类小事儿,就将烟袋锅子敲到祖母头上。祖母肠胃不好,吃多红薯就胃疼,可在饥荒年代,哪有那么多细粮来讲究?用母亲的话说,我小时,祖母身体坏,脸整天苦楚着,能得的病她全得完了;这几年,倒硬实些。有些事儿,我是不记得。我能记起的,都是祖母硬朗、勤快、和善的模样。

    我上班不久,谈了朋友,继而结婚,开始自己紧张忙碌的生活,回家次数逐渐减少,回去亦总是匆促。祖母的身体不如从前,多半时间她半躺在床上,难受的时候发出呻吟声。祖母走得很安详,是在正月十六的晚上。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祖母悄悄地离开,一如往常地自谅。

    二十年来,多少次,我梦见祖母,她仍是慈祥地微笑着,似乎不曾离去。每当有人说我安静,心态平和,我就从心底感念祖母,那无疑有她熏染的成分。她曾那样依恋我,而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与她亲近,絮语。这是我唯一感到后悔之处,也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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