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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正霄就被鸡鸣及人声吵醒。他一下坐起来,蒙蒙的天光由木窗透入,他左边的床是空的。掀开蚊帐,赫然发现阿素包着棉被,趴在桌上睡觉。

    她就这样睡一夜吗?这是她的怪癖之一吗?

    他伸伸懒腰,林班一大早就要出发到林地,太太们大半四点多就起来生火煮饭,一次要备齐早、午饭,他们可来不及了。

    他穿上衣服就摇醒阿素,她一睁眼见到他,一脸惊慌,彷佛不知身在何处。他倒把她看得更清楚,睡意犹在的脸庞,桃红泛在雪白的肌肤上,像荷塘上一朵慵懒的莲,他又看傻了。

    阿素猛地跳离桌子,惊醒了他,他尴尬地清清喉咙说:“该起来煮饭了。”

    “天还没亮”她嗫嚅地说。

    “可是林班就要出发了。”他说。

    开了门,仍是夜,月斜在西边,星只剩一两颗。但小鸟啁啾,人在炊烟中穿梭,明显是一天之始。仔细看东方的山顶,有几道淡淡的光芒,太阳很快就会蹦出来了。

    基于昨天的经验,正霄不敢像其它男人般径自到溪边盥洗,他就留在灶旁帮阿素的忙。

    炉灶设在屋前,用黄土砌的。他们的和老杜家的连在一起,老杜太太美珠早已手脚俐落检枝、生火、提水、摘菜,煮起香喷喷的饭菜了。

    阿素却什么也不会,无措得不知从何下手。她养父母没教她吗?还是一教就忘?

    正霄也无法苛责她,只叫她有样学样,一一教起,惹得别的太太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到树林中捡柴枝,她到以竹管引进溪水的公共水池取水。接着就在灶前忙半天,他一向是包伙食,很少动手自己煮饭,生火没问题,但大锅闷饭做菜就有些掌控不住了。

    阿素更糟,取水倒半桶,生火一脸黑,炒菜不是溅到油就是烫到手,生疏到令人怀疑她根本没下过厨。但乡下哪一个不是从小砍柴烧饭做到大的?除非阿素太笨了,她养母才早早放弃,任她自生自灭。

    在檐下煮饭的太太们有一半时间在看他们热闹,后来连端着饭碗的先生们都蹲在门口好奇地瞧。

    简直比他搞情报工作还累!他那冲锋陷阵,智勇无敌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阿素的柴米油盐之中了。

    在大伙左一句右一句的帮忙下,总算做好第一餐饭,载工人的卡车也开到了。

    正霄匆匆扒两口饭,包了便当,便跑了出去,遇见正在说话的老杜夫妻。

    “还好吧!我看新娘子都要哭了。”老杜说。

    “阿素做事好秀气,完全不像乡下来的。”美珠说:“反而像城里的小姐哩!”

    美珠是老杜在嘉义驻军时认识结婚的,比阿素大几岁,人看起来很敦厚可亲,据说还念到初中二年级,是这儿太太里学历最高的,对她说实话,应无大碍。

    “老实说,阿素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头脑有些不灵光,很多事都不会做,还请杜太太多多教她。”正霄说。

    “看不出来呀!她长得真是漂亮,一点都不像头脑有病的样子。”美珠很惊讶。

    “漂亮不会做有啥用!”老杜嘲笑正霄说:“小徐呀!你是被媒人骗了,还是贪图人家美色呢?”

    正霄陪着笑,以不回答为上策。内心又把徐升怪一遍,说什么傻老婆不啰唆,日子却先

    过不下去,还被人家误为好色之徒呢!

    卡车出发时,家居诩在路口挥手再见,孩子叫着,鸡狗乱跳,热闹中独不见阿素。正霄可以想象她正坐在桌前,微蹙着眉,表情忧虑,很细嚼慢咽地在吃她的早餐。

    他知道她很努力在学习,但十几年都磨不会的家事,也不可能一夕就通,他不怪她,只担心他这一去一整日,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东升的太阳攀越过山顶,天逐渐晴蓝。晨雾已散,朝露已干,车子往深山老林晃去,走了许久,正霄还是满脑子想着面带愁容、有点茫然的阿素。

    君琇端着浅蓝的粗陶碗,看着阳光在饭菜上游移。徐平走了以后,再没有那双令人紧张不安眼睛盯着她,她感觉轻松多了。

    从醒来到现在,她像打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战。乡下她不是没住饼,也知道烧灶、摘菜和煮饭,但毕竟是当福嫂的助手,而且是四年前的事,哪能和真正乡里长大的人比呢?

    她看着桌上的二菜一汤,腌肉是徐平带上山的,辣酱菜是美珠送的,她煮的,不!她和徐平共同煮的就只有一盘青菜、一碗金针汤和一锅掺杂地瓜的饭,但已经是乱得人仰马翻了。她耳旁还可以听到那些太太说:“呀!水太少了,饭会焦的!”

    “青菜水太多,会烂掉!”

    “金针花的花蕊要摘掉,不然汤会变成黑色!”

    她有几次真想喊:我不是林阿素,我不是上山来煮饭的!

    如果徐平敢骂她一声,她一定会崩溃。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很有耐心地帮她,反让她不好意思当众拆他的台,还很努力地配合。

    昨晚她很晚才睡,隐隐约约听见山风吹嚎、孩子哭声、狗吠声、夜鸟惊啼,甚至隔壁夫妻的细语声。但她最怕的仍是躺在床上的徐平。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寒意,才偷偷摸摸去拿那床棉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怕吵醒他。盖了被,感觉温暖,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经过多方的拼凑,她大概猜出,徐平花了钱请人到恒春乡下买了一个老婆,虽然她看不出他有“沦落”到这种地步的理由,但他非常期待这个林阿素的到来,根本不管对方是圆是扁。甚至在她表明自己不是林阿素时,他都不以为然,一副她有毛病的样子。

    她曾听说过有关老兵买太太的事,徐平一定花了不少钱,他是怕自己血本无归吗?

    真正的林阿素又在哪里呢?

    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她千方百计才逃离一个买卖婚姻,竟又陷入一个不属于她的婚姻交易,上天太捉弄人了,她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不知会闹出什么阴错阳差的结果来!

    收好碗筷,拿碧纱罩盖住剩菜,美珠就走了进来,手上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阿素,吃饱了没有?”美珠很亲切地说:“吃过了,我就带你去买菜。”

    “买菜?”君琇愣愣地重复。

    “是呀?我们也有种一些,有时也拿去卖。”美珠突然把声调放慢,像对小孩子说话“就在关卡前面,昨天你上山一定有看到。附近几个乡或村的人一大早就会在那里摊子,等碧山的客运车来就散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快一点。”

    “碧山的客运车可以通到这里?”君琇赶紧问。

    “当然啦!不然这里的人怎么出去?”美珠又加一句“不过一天才两班,清早的一班天天都有,因为卖菜的要搭车,下午四点那一班隔天才有,所以下山办事要挑星期二、四、六、日,不然就要在碧山过夜了。你懂吗?”

    君琇点点头,在心里计算着。

    “我知道你一定没听懂。不过你不用操心啦!交给小徐就好。”美珠说:“你运气真好,嫁到小徐这种先生,又年轻又斯文,看来是疼老婆的,好多人都羡慕你呢!”

    “这种买卖的婚姻,婚前双方都不认识,会幸福吗?”君琇好奇的问。

    美珠没回答她,只张大嘴,彷佛她变了个人似的。

    “你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美珠结巴地说。

    “只是觉得很不合理。”君琇说。

    “哦”美珠有些慌“我们还是去买菜好了。”

    这正合君琇的意,她忙拿起包袱,本想找笔和纸,给徐平留个条子,申明她不是林阿素的事。但这普遍不识字的山里,哪会有这些东西呢?

    君琇想还是算了,她离去后,自会真相大白。

    “我们只是去买菜,不必带包袱啦!”美珠一边用布条把孩子背在后面,一边说。

    “呃我的钱都在里面。”君琇说。

    “喔好吧!”美珠耸耸肩说。

    君琇知道到关卡的路并不远,但美珠带她走山林中的快捷方式。两旁参天的古木郁郁葱葱,夹着爬藤和大型蕨类,偶尔几束黄花白花,沾着露水怯怯摇着。

    脚步声和人语声画破林中原有的寂静,鸟飞兽散,君琇注意着脚下铺着潮湿青苔和细碎枝叶的小路,去赶集的妇人愈来愈多。

    “喂!等一下。”有人在后头叫她们。

    回头一看,是早上教君琇做金针汤的阿彩。阿彩看来不到二十岁,胖胖圆圆的,脸上是乡下人的憨直,不似美珠的见过世面。

    “今天阿娥会把新做的衣服拿上来,你上次有做吗?”阿彩很兴奋的样子“我用城里流行红圆点哟!”

    “我没做,肚子怀着老二,很快就不能穿,做了浪费。”美珠说。

    “我上个月用你那个方法,这个月还是来?虾槠懒耍到峄槎计吒鲈铝耍臀乙黄鹄吹奶加辛耍腥嘶沟谝灰咕椭薪保挥形也徽邓常 卑2仕怠?br>

    君琇听了半天,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而且毫不忌讳地继续聊着,又是姿势又动作,露骨到君琇的双颊都泛红了,想躲都没地方躲。

    她是未婚的小姐,家教严格,哪听过这些男女之事!

    “喂!你家徐平一定不会粗鲁,对不对?”阿彩突然问君琇“他看起来好斯文。”

    己经第二个人说徐平斯文了。

    “别说了,人家才新婚,看阿素脸红成这样。”美珠笑着说。

    她们在说什么呢?君琇一头雾水。

    “哎呀!你的皮肤好细白,你是怎么保养的?有擦什么吗?”阿彩摸一下君琇的脸说。

    “别乱摸!”美珠抢着说:“有人天生就白嘛!”

    不知什么缘故,美珠一直在保謢她,替她说话,君琇有点纳闷。

    远远君琇就看见老李的小木屋,栏栅外果真不少人,大都卖自家种的蔬菜,还有山产野菇,一些山地人还带来猎杀的野鸡山羌溪里的鲈鳗。

    美珠和阿彩很有经验地讨价还价,和小贩如朋友般话家常,阳光轻洒在大家的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君琇无心买菜,只注意黄土路的尽头,盼客运车快来,算一算她还可以由碧山到台南,去赴福嫂中午的约。

    总算听到老破车的喘气声,扬起滚滚沙尘,大伙全兴奋地围上去。原来这在山间绕跑的车,除了载客外,还有送信送货的功能,进而农会、卫生所的乡间巡回小组及四处挑担卖杂用品的货郎,都要靠它来接运。

    中年苍瘦的司机拿了一叠宣传单说:“明天农会家政班要上课,供中饭,发白面粉哟!”

    “三个孩子刚刚好,装避孕器可加强节育,提高妇女的生活品质和地位”

    美珠拿了一张纸就念。

    “什么?避孕?”阿彩咯咯笑个不停“我还怕生不出来呢!”

    趁她们不注意,君琇想混上车子,才跨出一步,就看到阿祥带着两个人走向老李,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君琇全身发软,脚几乎不能动。她瞥见自己一身浅灰粗布的村姑打扮,想他们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借着人群掩謢,躲入路旁的草丛中。

    彼了前就顾不了后,她才藏好,就发现回首是万丈深渊,她倒抽一口冷气,紧抓住一把草根,一只长脚蜘蛛爬出,她一惊,整个人跌趴在草堆上。

    她怎么那倒霉,处处都是绝路呢?

    不行!再苦她都要咬紧牙关撑着!

    从这里看去,阿祥和老李大声争执着,吸引大多人的注意力,所以美珠并没有察觉她的失踪。

    草根松了,她就抢抓另一束,包袱几次滚落,她用身体压着,不知还能捱多久?

    终于客运车要驶离,阿祥一群人愤愤上了车,人潮随着散开。等烟尘远去,君琇才爬了出来,沾了一身一脸的草屑泥灰。

    想到她方才差点和阿祥打照面,自投罗网,就吓得一身冷汗。

    “哎呀,阿素,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美珠见到她的狼狈大叫。

    “我我内急,去小解一下摔的。”君琇结巴地解释。

    “你的菜买了没有?”阿彩问。

    “没有”君琇看看已空了的四周。

    “那你怎么煮饭?小徐会生气的!”阿彩不可思议地说:“小解也不用那么久呀!”

    “没关系啦!”美珠对阿彩使个眼色“我们分你一点,再到菜圃摘一些,就不会挨骂啦!”

    “谢谢!”君琇的心不在菜上面,她只担心阿祥“刚才那三个人在和老李吵什么呢?”

    “说他们丢了一个女孩子,要到山里找人,老李不相信,不让他们进去。”美珠说。“本来就笑死人嘛!我们这里只有太太,哪里有小姐?小姐都往大城跑,哪会躲到深山里!”阿彩说:“他们一定是替盗林或偷矿的人来探路线的。”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君琇问。

    “不知道,他们说要向林务局老张办入山证,两天后再来。”美珠说。

    “这入山证每个人都可以办吗?”君琇急急问。

    “当然不行,除非有正当理由。”美珠回答。

    阿祥会想出理由的!

    君琇没想到连到了山顶,还无立锥之地。阿祥会追上来,一定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沉甸甸的愁绪压得君琇透不过气来。回到宿舍,美珠和阿彩又分了一些菜给她,她还想要付钱,翻了半天包袱,却找不到惜梅给她的藕小荷包。她猛地想起,必是刚刚趴在草丛时,掉到山谷里去了。

    老天,惜梅和福嫂给她的共二百多块钱就这样没有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成,简直是祸不单行!

    “不用急着拿钱,小徐回来再付也不迟。”美珠看到君琇苍白的脸色忙说。

    “对不起哟!”君琇喃喃地说。

    她们走后,君琇坐在桌前,欲哭无泪。如今别说碧山下不去,去了也没钱买票到台南。她真懊悔自己没到新竹投奔黄敏月,虽是陌生人,也比围困在这里好吧!

    “阿素!”美珠又在门口叫:“该到溪边洗衣服了,好晒到中午的太阳。”

    “好,我等一下来。”君琇应着。

    如果是阿素,就该有一堆事要做。她拿了竹篮和昨天换洗的衣服,包括徐平的脏衣裤,一股男人的味道传来,不是臭,是某种无法形容的陌生,她皱着眉头忍耐。

    一眼瞧见藏在包袱中的手表,十点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一个早上还未过,真是山中岁月漫漫长呀!

    对了!这只女用表还可以典当,既是金发给她的聘礼,必可当到好价钱,而且也不可惜。想到此,君琇的心情稍稍平复,便挽篮走出门外。

    虽然来了半日,她一直埋首在自己的挂虑烦脑中,到现在才注意到眼前的山明水秀。

    天空是高山才有的透明澄蓝,几丝羽毛般的白云,轻贴在青山绵延起伏的棱线上,把巍峨险峻的山形柔化了。

    君琇是站在狭谷的另一边,后方是陡直的山林,前方是纵深千里的悬崖峭壁,小屋渺小,人更渺小。

    虫鸣鸟叫,风歌溪咏,自然的幻化恍如人间仙境,若非愁着父亲、阿祥、徐平、真阿素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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