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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山镇,位于往中央山脉的半途上。由台南出发,先是两旁野蕉树林立的公路,常常因为修路的工程,弄得人一头一脸的沙子。

    过了一座粗简的石桥后,就没有柏油路。车子在凹凸辙痕交错的黄土路上蹦蹦跳跳,乘客们彷佛都习惯,随着车行的震动,还能照常闭目养神。

    碧山是最后一站,若要往山里去,就必须换车。

    正霄到时,已是黄昏,晚霞在西边,东边的巨大山脉已黑沉沉一片。天凉了许多,他坐在最后一排,曲着长腿,摇头晃脑睡了几觉,所以精神不错。

    他跟在几位老村农及脸上有彩绘的山地人身后下车,山的气味马上袭来,耳旁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何处传来杂哑的收音机声,一个台语女嗓,夹着浓浓日本假音唱着歌。

    正霄站一会,观察四周的地形。

    碧山的镇中心就在车站前后左右的街道。车站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建筑,尖形细格木,十分古朴。小小的售票亭,数排栏杆,新水泥地,还有六张黑亮的长木椅,在几盏微晕的灯泡下,等待来往的过客。

    邮局、卫生站、派出所都在隔壁,大家共享一面飘扬的国旗。一群群归巢的鸟在天上盘旋,夹着处处升起的炊烟,一辆牛车缓缓驶过。

    “喂,外地来的吗?”一位穿木屐的老警员叫住正霄。

    几个在邮局门口下棋的老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来找徐升的,我是他堂弟。”正霄用外省腔的台语说。

    “哦,老徐!”老警员脸上的戒慎消失,换上热心的笑容“他的杂货店往上走几步就到了。你是要上山伐木的吗?”

    “上山伐木?”正霄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无知。

    “是呀!老徐介绍不少他军中的兄弟来呢!”老警员说:“到时别忘了向我报到!”

    正霄模摸自己杂草般的头发和胡子,笑着点点头。

    徐升的店面在一排低矮的瓦片建筑里,狭小阴暗。对面是一所小学,灰白土墙,一棵火红的凤凰树中,有隐约的蝉嘶声。

    晚餐时分,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正霄等几个客人走后,才向前招呼。“徐大哥。”正霄一面说,一面痹篇屋顶的灯泡。

    徐升年近四十,身材粗壮,肃爽的三分头,短袖背心,露出膀臂上一朵梅花刺青。他眨眨眼,愣一会才叫:“是陆呀,不对,是俺徐老弟,你这身打扮,我竟一时认不出来,失礼!

    失礼!”

    “我就是要你认不得。”正霄笑着说。

    浅蓝的花布门帘掀开,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后面背着一个奶娃,手上一篮刚采下的青菜。

    “我女人,阿春。”徐升介绍,并对阿春说:“看着店,我和我老弟有要紧话说。”

    阿春腼腆地点点头,正霄向她说声抱歉,就随着徐升往后头去。

    门帘里是个半大通铺的房间,穿过以后是大灶的厨房,有两扇柴门,一扇通向荒雾溪,一扇是泥土墙的小房间,木床占了三分之二,上面睡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

    “有时嫌婴儿吵,我和老大就睡在这里。”徐升说。

    “大哥结婚才四年,孩子就两个了呀!”正霄惊讶地说。

    “第三个已经在路上了。”徐升得意地说。

    “真是了不得。”正霄笑着说。

    “平凡百姓嘛,就剩‘做人’来增产报国了。”徐升说:“哪像你,文能建国,武能救国,文武全才,将来国家都靠你啦!”

    “哪儿的话,大哥有家有业,不像我仍孤家寡人一个,一事无成。”正霄客气地说。“所以啦!这回我特别帮你找个老婆,让你尝尝结婚的滋味。”徐升挤挤眼说。

    “结婚?”正霄皱眉“你没开我玩笑吧!”

    “当然是开玩笑。以你的人品,老婆自然要才貌双全,哪能像我们这般随便。”

    徐升正色说:“不过你眼前是需要一个假老婆来掩护。”

    “假老婆。”正霄不解问。

    “洪老大此番是千叮咛万交代,要我确保你的安全,否则要我提头见他。”徐升放低嗓门“我不问任务是什么,但知道很严重,所以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万全之策”

    “是不是上山伐木?”正霄问。

    “你怎么晓得?”轮到徐升吃惊。

    “车站附近一个警员说的。”正霄回答。

    “那是老张,所有入山证都要他经手,等于做了一次安全检查。所以我决定让你以我族弟徐平的身分入山,至少可以痹篇闲杂人等。”徐升说:“到山上就是伐木垦地,这点就请老弟多委屈了。”

    “这算什么,比这更糟的都经历过,伐木反而像在度假。”正霄说:“只是我不懂,为什么需要假老婆?”

    “我那些兄弟上山,通常都娶个乡下姑娘或山地女孩一起去,打算落地生根,我不希望你例外。”徐升说:“何况单身汉总是引人注意,尤其你又一表人才,有个老婆省事些。”

    “有老婆不是更麻烦吗?”正霄不以为然。

    “以你的情形,老婆可以避人耳目,免得他人问东问西。”徐升说:“最初我曾考虑找女同志假扮,但又不是一时半日,怕人家对你弄假成真,日久生情,所以干脆买个老实单纯的乡下女孩。哑巴最好,不是恶巴,也要沉默少言,不吵不闹的,来去才好打发。”

    “听起来可真怪,有人愿意吗?”正霄问。

    “有钱好办事。”徐升十足把握说:“我还托人远到屏东乡下找。买到一个叫林阿素的养女,二十岁,人很乖,就是头脑有些笨,听说小时候生病烧坏的;这样对我们反而好,人傻就不啰唆。她明天下午五点钟会搭车到碧山,我们到时接人就可以。”

    “妥当吗?”正霄不太确定。

    “妥当啦,都是我信任的人。”徐升说:“结束后,再一笔钱送她回屏东,她养父母见钱眼开,还能说什么!”

    正霄实在很不喜欢这个主意,有个人在身边打转,总是很不舒服的事。但都安排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免得节外生枝。

    晚餐时,徐升准备了几道山产野味请正霄。两杯米酒下肚,阿春就比较自在些,在丈夫的耳旁嘀咕不停。

    “阿春说你长得有模有样,斯斯文文的,为什么还要买个傻老婆。”徐升嘿了两声:“我说你喜欢听话的女人。”

    正霄耸耸肩,只有苦笑的份。

    当夜,他就睡在厨房边的小房间内。山风低回,呼啸过土墙,夹着不远处荒雾溪的奔流声,像一首交响乐。

    又是一个异乡的夜。

    曾几何时;这样的夜总令他想起河北的老家,亲人穿过十四年的时间长河,飘到他眼前,引出一种茫茫天涯的寂寞感。

    他翻个身,还是想想明天要入山安顿的事吧!但愿一切顺利,好让他能在今年底,赶到芝加哥修他的政治学博士。

    君琇打了个盹,差点摔到水泥地上。她惊醒过来,才想到她是在嘉义火车站前的一家旅社。

    旅舍小而昏暗,用甘蔗板隔成一间间,天花板发霉,棉被潮闷,充斥着一股阴湿的腐味,她不敢睡,只和衣坐在床缘,借着走廊透进的灯泡,望着墙上林黛的月历发呆。

    突然左边一阵呢喃声,像女人痛苦的低吟。门外有人穿木屐走过,用力大叫,敲门,连君琇这儿都震摇,她不敢动,等騒乱过后,才去确定门是锁着。

    她愈到南部,愈觉得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既危险又引人侧目,这旅舍的老板就用很怪异的眼光看她。

    她在嘉义下车,本想去找她大学同学,但怎么都寻不到住址上的街道,天已全黑,她只好胡乱找地方投宿。

    她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投靠。大学四年,她在父亲严格的看管下,朋友交得很少。如果她当时叛逆些,接受那些男孩子的追求,今天至少还有人可以私奔呢!

    黑夜似过不完,君琇觉得又脏又饿。她中午急着离开邱家,饭没吃完;晚上只在火车上买了一个两块钱的便当,粗米、渍黄豆、萝卜干、豆干,勉强可以下咽。

    如果能洗个澡就好了,但旅舍内只有公共浴池,男一间女一间,门户洞开,她自然不敢去。

    她怎会变得如此凄惨呢?想一个多月前她大学毕业时多么快乐,她以为自己可以独立了,却有一只更大的魔手在等着推她入网。

    被囚期间,秋姨是唯一同情她的人。

    秋姨自嫁给父亲,取代母亲的地位后,一直设法要讨好君琇姐弟。君谅年纪小,很快就被收买,君琇则到现在都无法真正与她融洽相处。

    秋姨曾经要写信给君诚,但金门遥远,军中规矩又多,莫说君诚不能回来;即使赶到了,也可能太迟,君琇干脆自力救济,但如今连住旅舍都怕,何况找工作和房子呢?谁会用一个没人事背景又没保证人的逃家女子呢?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她匆匆逃离旅舍。在火车站,茫然四顾,她想的是台南奶妈福嫂。当年绝望无助的母亲也是投奔福嫂。

    她真的太累了。明知父亲搜寻的第一目标必是福嫂,她仍买到台南的票,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和命运赌一赌。

    埃嫂和儿子忠义住在台南市区内,君琇在那排临街杂乱的木板屋前徘徊,不敢贸然去敲门,免得父亲的人马发现,被抓个正着。

    她无目的地乱走一阵,又绕回来,终于看见福嫂胖胖的身影挽着菜篮要去买菜。

    君琇小心地跟在后面,一直到拥挤嘈杂的市场,她才叫出声音。

    “福嫂!”她说。

    “君琇,你怎么在这里?”福嫂又惊又急“我担心死了,昨天阿祥在我那里等一整天呢,说你逃婚,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爸爸要我嫁给江金发”君琇忍不住眼眶红。

    “江金发?那个开船运公司的江金发?”见君琇点点头,福嫂马上气鼓鼓说:“夭寿哟,那个人又老又色,你一个清清如水的女孩,嫁过去,不就毁了!你爸爸心怎么那么狠!”

    “所以我只有逃了。”君琇说。

    这倒提醒福嫂,她左右看看,忙拉君琇到一个花布摊后的小巷内。

    “这边也很危险,阿祥可能还在附近搜,不是你久留之地。”福嫂忧虑说。

    阿祥是父亲的司机兼亲信,黑社会出身,很狐假虎威的一个人。

    “我实在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君琇疲惫地说。

    “我昨夜一晚未眠,想你母女真命苦,这辈子就和你爸爸犯冲。”福嫂叹口气说:“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我也不放心。不如你躲到碧山,我人在城内,那边的老厝空了两年,他们应该没想到你会往那里去。”

    碧山镇是福嫂的故乡,也是美津最后几年住的地。

    “这样好吗?”君琇问。

    “先暂时一下,等一阵子风声过后,我再去看你。”福嫂从小皮包中拿出老厝钥匙,又加了一些钱“这里有二十块,够你过几天了。”

    “钱我有。”君琇马上推拒。

    “这不是忠义夫妇的钱,是我自己编草帽赚的私房钱。”福嫂一直塞“出门在外,没钱万事难。”

    君琇拗执不过,只好收下。

    “你这样还是容易被认出”

    埃嫂说着,便拉着君琇走过几个摊子,买了一顶斗笠和一块包头的花布巾,往君琇头上又绑又戴。

    “好啦,像个乡下女人了。”福嫂想想又说:“你到老厝,不要走前门,先到后门探情况。你爸心一向比别人多一窍,说不定连碧山也不放过。”

    “那我还能去吗?”君琇不安问。

    “这样好了。”福嫂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市场等你,如果妥当了,你就不必来;如果阿祥果真搜到碧山,你快下来,我再想办法。”

    有了退路,君琇才放心告辞。一个小时候她已坐上往碧山的客运车了。

    车子老破颠簸,路凹凸不平,偶尔还陷入黄泥地。车厢挤满人,走道放着竹篮扁担,几只鸡鸭探出头咯叫,蔬菜水果在闷热中发酵着,混着汗味,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四年前母亲过世后,她就不曾再来,碧山一切依然吗?

    当她看到那杉木盖的尖形车站时,就忍不住想到以前寒暑假母亲在此接送他们姐弟的情景,每次都像生离死别一样,眼泪哭喊不止,记忆好的碧山人恐怕都还有印象。

    然而她现在这一身打扮,大概再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老不愿回台北的小女孩了。

    君琇下了车,并不走大街,只跟一些转车的人进入车站,然后穿过后门,有个荒芜空地和木篱围墙。她走到一棵大榕树,往树后探,那个细缝还在,她钻了过去,这正是通向福嫂家的快捷方式,以前母亲都带他们走这条路。

    小径是沿着荒雾溪的土路。今年台风尚未来,雨下不多,溪水清浅,石块垒垒,太阳晒得花白。

    太约十五分钟,她走到了老厝的后门,爬一段土阶,一旁有柴房猪舍,如今都堆满杂物。快到井旁时,她就发现情况不对劲,木皮门是微掩的,并没有锁!

    君琇马上身子一蹲,藏到柴房边上。不久就由两个大陶罐中间看见阿祥出来抽烟,手上还拿着一瓶米酒喝。

    天呀,还是福嫂了解父亲,君琇下意识仍对他存有一份父女之情,幻想他会留她一条生路,没想到连这最后一块净土,他也干扰。

    阿祥一进屋,君琇就仓皇地逃离。她不再走土路,而是直下荒雾溪,闪过横生纵长的树枝,在石上踏着,往下游而行。这是十五岁那年,她逃家到碧山,父亲来抓人时,母亲带她走避的路线。

    下去可以直达荒雾桥,桥下因为汇集一个小瀑布的流水,水量变多,水势变急,就不再适合溯水了。

    君琇知道那儿有个土地公庙,既可暂避一下,又可看到老厝的动静。

    她在土地公前万分虔诚地祈求着,然后坐在土阶上等。她希望阿祥能够离去,她就有栖身之处了。今晚她可不想再住旅舍了。

    太阳逐渐西下,落在桥后头,把山林、溪水、稻田、菜圃都罩上一片金红。

    那一次是父亲赢了。父亲站在桥上对母亲喊话:“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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