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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蹶不振。你身在段家,不觉得是一种罪恶及耻辱吗?”

    “我我”她被逼红了脸说:“我当然不会以段允昌的女儿为荣!但生在那样的家庭也不是我愿意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我该负责?”

    “因为你姓段,流着段允昌的血,那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直截了当说。

    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白白的,没沾过一滴血,没害过一个人,就只因为她是段家女儿,就必须低贱地任人唾骂,谦卑地痛哭忏悔吗?

    不!她段珣美行得端、坐得正,为人问心无愧,绝没有比维护她尊严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脸红,还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说:“既然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胁我的,你忘了吗?”他冷笑一声,又躺回地上。

    这随便的一句话,又让她涨红了脸。仅管一整天他都善尽保护及照顾的责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珣美在远离他的另一边席地而眠。第一个流浪的夜,她想念母亲、周妈,甚至养她的父亲。季襄说的没错,段家的血是永远洗不去的印记。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段家终有倾倒的一日,她虽然先跳开一步,是否也逃不过巢毁卵破之祸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身的命运,泪水无声流下;在孤寂中,这泪,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

    季襄睡到一半,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雪夜极静,他侧耳倾听,才发现是珣美的梦呓。

    “我姓段,我没有错月牙蔷薇,我的”她翻个身喃喃地说。

    一定是他睡前的那一番话,让她寝不安眠。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她气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三不五时来烦扰他,活像已经用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当然要杀杀她的锐气啦!

    “月牙蔷薇”她又说一句。

    月牙蔷薇是什么?她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项价值连械的珠宝。哈!果然是娇生惯养的三小姐,离了家,还挂念着她奢华的生活。

    火堆微灭,季襄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梦中的脸,在火光里闪烁的是犹湿的两行泪痕。

    她竟然哭了?

    季襄不自觉地靠近她,那嫣红的双颊凝着泪珠,仿佛玫瑰花瓣结着白露;微微颤动的睫毛,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认,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象。他记起了那日闯入尼姑庵,怀中抱她的感觉,如此轻盈柔软。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涸扑制地,只停在她的长辫上,细细如丝,有着女性特殊的香味。顺着发往上行,到她的玫瑰双颊,他赫然而止,并自问:他在做什么呢?

    他二十四岁,未成过亲,也不曾赶时髦自由恋爱。先是求学,再是复仇,接着为新中国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儿女情长,女性对他而言,是某种模糊的存在。珣美在眼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叹一口气,就让一切继续模糊下去吧!

    第二天,珣美又回到原来的模样,趾高气昂,不落人后,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经学会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季襄路赶得更快。

    一整天,他们几乎都不说话,由太阳东升,走到太阳西下。当她见到白茫茫之中有几栋屋宇,屋宇又连成一个小镇,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今晚可以找个像样的床睡觉了吧?”她怀着希望问。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话。”季襄看着她说。

    珣美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也不抗议。

    季襄再看她一眼,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眸下有一抹青影。这趟旅程,对个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也算是一场磨难了。倘若她在那儿哀声抱怨,他一定会狠下心继续走,走到她连爹娘都喊不出来;但她偏偏一声不吭,一副牙关紧咬的可怜模样,害他慈悲毛病又犯,脚步一转,竟往镇上走去。

    奇迹出现了吗?珣美不敢问,假如不找个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顿像样的饭也好吧!

    然而他没去客栈,没去餐馆,反而踏进一家中葯铺。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问店口的掌柜说。

    “在,就在后头。”掌柜有礼地说。

    掀开隔间布帘,再跨几个厅院,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材健硕,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几分斯文。

    他见到季襄,马上漾出笑容说:“我猜你可能会来。”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季襄皱着眉头说。

    “蕴明大姐捎信来质问,说你是不是把她的学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着珣美。

    “我是被逼的。”季襄简短地说。

    “居然有人逼得动你?”那人扬起眉毛,又不禁对一身不男不女的珣美多看几眼。

    珣美看季襄没有要做介绍的意思,便自己说:“我叫段珣美,就是吴校长说的那个女学生。”

    “我是秦宗天。”那人态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请问一下,你真的和我唐师兄“私奔”了吗?”

    “不是“私奔”他只是帮忙我离家出走而已。”珣美解释说:“我只是不懂,我们都走得那么隐密了,怎么还有人发现我和他同一路呢?”

    “那绝对不是我的错。”季襄讽刺地说。

    “也有可能你们离开的时间太凑巧,引起人们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说。

    这话还算厚道,珣美忧虑地说:“若是传出“私奔”不是给吴校长惹来很大的麻烦吗?”

    “还有我!这下子不但警察所要通缉我,连马段两家也要抓我了。”季襄没好气地说。

    ““私奔”两个字也是你先提的,可与我没有关系喔!”她顶嘴说。

    秦宗天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当好奇。

    这时,一个留着短须,穿着黑袄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季襄和秦宗天两个人,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

    “师父。”

    “怎么会是你呢?”秦鸿钧看着季襄说:“我还以为你从“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车了。”

    “计划有变。”季襄照实回答,再没有平日的倨傲。

    “是不是与这位姑娘有关呀?”秦鸿钧看看珣美说。

    “是的。”季襄说;“我想段姑娘大概没有办法连夜赶路,所以搭火车的事延缓一日。”

    秦鸿钧将脸朝向珣美说:“你是段允昌的女儿?”

    “对,段允昌正是家父。”珣美说完,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说明:“您千万不要责怪唐老师,我是因为要逃离不合理的婚姻,才请他帮忙的。我也知道唐老师有要务在身,但他居于师生之情,不忍心拒绝我”

    站在旁边的季襄脸色极难看,而秦宗天则像要爆笑出来。最后是秦鸿钧打断她,说:“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你“唐老师”的心态。你晓得我们和你父亲有敌对关系吗?”

    “嗯。”珣美点点头说:“我一直都不太赞成家父的所作所为,这也是我决定离开家的原因之一。我只请唐老师送我到上海,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你到了上海之后呢?”秦鸿钧继续问。

    “我会自求独立,就不会再打搅唐老师了。”珣美很乖巧地说。

    “独立?你一个女孩家,上海又是个花花世界,要谋生恐怕不容易。”秦鸿钧说。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说。

    “你倒是个很有主见,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鸿钧摸摸短须,略带笑意地说。

    当晚,珣美饱餐一顿,就睡在中葯铺的楼上。总算能换上干净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间天堂。

    镇街灯灭,黑漆漆一片时,秦鸿钧师徒三人仍在密谈。

    “你确定段家那丫头,不会暗中破坏我们的计划吗?”秦鸿钧再次问。

    “珣美?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富家千金,最多课堂上作个怪,回家发一顿脾气,能做什么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说。

    “我可不敢那么笃定。”鸿钧说:“那女孩子相当精明厉害,人很机灵又口齿伶俐。我看你还是谨慎一点,到了上海就打发她,免得节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抢先说:“我同意师父的话,光是她能说动师兄带她走,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她不小心识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蕴明大姐和我们有关系,在那节骨眼上,我不带她离开富塘镇,行吗?”季襄辩解说。

    “是呀!现在蕴明一心都在教育大业上,我们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鸿钧点点头说。

    “师父,您放心,段珣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说。

    “那就好。”秦鸿钧说:“我们花了几个月,终于知道东南这一条线的幕后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钱方面够用吗?”

    “报社那里的人已经在收集相关资料,很快会有眉目。至于钱,我们会尽量筹措。”

    季襄报告说。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挥权交给你了。”秦鸿钧说;“过两天,我们会到南方去见大元帅,顺便用你的线索,揪出香港的军火供货商。”

    “我们还会在岭南耽搁一阵子,寻找一些葯材。”秦宗天加一句说。

    “你真是对草葯入了迷,再过几年,你大概可以学李时珍,编个新“本草纲目”了。”季襄取笑师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矿物的那股狂热,我还差远了。”秦宗天也调侃回去。

    “可惜中国美丽的河山,丰富的资源,都被那些残暴的军阀分据蹂躏着。统一真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说。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鸿钧说:“我年纪大了,或许见不到统一的那一日。

    但你们年轻人还有希望,中国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三个男人感时忧国,正慷慨激昂发抒己见时,绝没有想到珣美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更了解季襄的底细而已。现在听来,他不是单纯只为复仇或厌恶好商的暗杀者,而是怀着极伟大理想的爱国志士。

    她没有看错他,他果真是个英雄人物!

    举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浊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补天之鸿志,让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灿烂,如春花之姣美,不跟着季襄,又要跟谁呢?

    到了上海,要打发她,可没有那么简单呢!

    珣美本来以为,到了南京搭上火车,就不用再受奔波劳顿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没想到,所谓的搭火车,竟是搭运黑煤及木材的货车。

    “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你父亲和马家的搜索。”季襄只丢给她这个理由。

    她坐在巅簸不堪的车厢中,寒风不断从细缝钻入,像一条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还要忍受呛人的异味、沉闷的空气,若不是一脸稳如泰山的季襄,她真会撑不下去。

    总比在雪地里跋涉好,总比被父亲抓回去好,珣美不时鼓励着自己。

    因为列车的停停走走,他们在车厢内待了两个夜。在黑晤中,原来各睡各的,但有时太冷了,会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进时,谁先惊醒,就会自动移开。

    在此非常时期,没有人会去拘泥一些小节上的问题。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况,就是沉思。珣美知道他要操烦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独自坐在角落里,想着如何留在他的身边。

    有时他反而会纳闷地问:“你怎么那么安静?是哑了,还是病了?”

    珣美看着他的黑脸,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还是少开口为妙,否则会吃进一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随着时间的迫近,感觉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阳光照进,季襄又心情颇佳的样子,珣美试探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南方军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们吗?”

    “什么?”季襄瞪大眼,仿佛见着鬼般说:“你又偷听我们谈话了?”

    “是又如何?谁叫你们不防着我?”珣美不让自己心虚说:“让我参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吴校长,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为中国做些什么”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儿。”他打断她的话。

    “段允昌的女儿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国救国吗?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来评论我。如果我像我父亲,也就不会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你一个千金小姐,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十分危险,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儿戏,你要弄清楚!”他耐烦地说。

    “我会学,绝不会坏了你们的事。”珣美十分热切:“瞧,我还有钱,是我母亲积存的首饰,我全部捐出,也算我为父亲赎一部分的罪过。”

    她说着,便解下月牙蔷薇的荷包,将里头的金饰倒出,黄澄澄地,映在阳光中,显现出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惊愕地看着她,无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还幼稚无知!她没听过“钱不露白”这句话吗?以她的年轻貌美,以她的身怀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奸杀勒毙、卖到妓院,或沉尸到黄埔江底,她难道一点大脑都没有吗?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个都像他一样,可以坐怀不乱、守着道德操守、昭显良知正义;还有天晓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时心软季襄正不知该气或该诅咒时,列车猛地煞住。

    珣美往前一倒,荷包飞到煤堆里,她急急叫着:“我的月牙蔷薇”

    “该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么月牙蔷薇”

    慢着!月牙蔷薇?不就是她梦中一直喊着的宝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个不值钱的荷包?

    瞧她焦虑的模样,季襄护好金子,就帮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红荷包。

    他将金饰装了回去,口气凶狠地对她说:“拿好,以后别再让我或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了!”

    外头传来人靴走动,金属碰撞的声音。他悄悄推开车厢的门,见到了错综的铁轨,方形的仓库,连排的建筑和远方三三两两的工人,他回头说:“上海到了。”

    珣美随他跳了下来,面对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还有冻到骨子头里的寒冷口这就是繁华热闹,被称为“东方之珠”的上海吗?

    她内心没有快乐,只有沮丧,因为季襄当面拒绝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别了吗?”

    季襄跳过了几段铁轨,珣美仍站在原地,缩着身子,想着要如何找到在码头工作的阿标。

    “你还不来吗?”他突然停下来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气地说。

    “是谁刚才说要参加救国行列的?怎么一分钟前说的话,马上就忘记了?”他沉着一张脸说。

    她没听错吗?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开了?

    珣美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像一只燕子,高兴地跑到他的身边。

    上海在她的眼里,不再是丑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车站,来到雪落的泥泞大街,挤过不友善的人,躲开横闯的自行车,她仍觉得四周好美,充满着蓬勃的朝气和令人振奋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季襄,她不怕迷失,而且还可以由其中走出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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