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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江边诞生,在长江边长大,是长江孕育了我。因此长江在我心目中是一条伟大的母亲河。
数千年来,长江沿岸的人们对长江之水的眷恋始终没有改变过,他们不以兴喜,不以衰悲,以水为镜,厚德载物。他们崇尚水的精神,不畏激流,不惧险滩,义无反顾,百折不回。他们背负纤绳,高唱着川江号子,从远古走来,向未来奔去。
故乡的川江号子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那时长江上往来的船只都是木船,除了极少数载客的“揽载船”外,绝大部分都是商船:有官方的盐船、米船;有装运大豆、生猪、高粱的船;有装运河沙、条石的船一般的商船有二、三十匹桡,大一点的有三、四十匹桡。自古以来,人们一直视川江航道为畏途。在千百年的木船航运时代,江上木船的动力只能来自船工的体力。每当逆江而上或者船过险滩的时候,船工们就得拉纤,而且,漫漫路途枯燥无味,需要精神调剂,川江号子遂应运而生。
川江号子也称船工号子,是川江船工劳动的呼号。它声韵悠扬,节律有致,伴随川江壮阔的波澜和涛声,铸成了川江美妙的旋律,它从远古传来,回荡云天,声声不息,成为川江之魂灵。喊川江号子是比较讲究的,在水流缓慢时通常喊“一字”号子,水流不急不缓时则喊“二流”号子,而水流湍急时则喊“三板”号子。有平水号子、见滩号子、上滩号子、拼命号子和下滩号子等等。为了适应行船需要,根据水势缓急,所唱号子的名称和腔调都有所不同,大约有二、三十种号子唱腔曲牌。川江号子的节奏变化很大,在平静的江面唱的号子,舒缓悠扬,长于抒情,音乐性很强;而在闯滩时,紧促高昂,节奏急促;在最激流处唱的“拼命号子”则雄壮紧张到了极致。不同曲牌都是独立的,但在实际应用中,因为劳动操作的连续性,各种号子能连接起来,形成“联曲”
川江滩多浪急,沿岸山峦起伏。因此逆水行船时,必须有纤夫在岸边匍匐拉纤,此时号子头(即领腔的船工,也叫号子哥)便站立船头,引喊着不同曲调的号子。所有劳动工序的衔接、劳动强度的张弛,都靠号子头唱腔的变化来指挥。号子能够通过其节奏调节船工的用力,从而能够使船只顺利前行。同时川江号子那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风趣的转换,还能让拉纤的船工们解除愁闷、抒发情绪、调节身心。而下水船则由号子头搬头桡,在他的引导下,所有船工整齐下桡,一唱一和,一呼一应,此起彼伏,声扬河谷。川江号子中各种“数板”的唱词,往往是由号子头即兴编唱,并无定式,大都具有质朴的味道和充满野性的特质。
如诗如画的川江景观,无不令人陶醉:春江如潮,绿水如蓝,阳光明媚,碧空万顷,水鸟起落,水天一色,两岸群山起伏绵延,江上点点帆影,逆风而上,由远而近,从水天之间的地平线上徐徐驶来,白帆渐近,便见号子头立身船头高声吆喝:
“哟—嗬—嗬哟—嗬—嗬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二四八月天气长,情妹下河洗衣裳;清水洗来米汤浆,情哥穿起好赶场”
“船在江中平安行,载运物资为建设,我为养家卖力气,盘儿盘女学知识。幺儿欸——你要为老子争口气,不考状元也要考第一!”(“盘”是养育之意)
“一根纤绳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栓;踏穿岩石无人问,谁知纤夫心里寒?”
“拉纤啊纤夫们生活悲惨,风里来浪里去牛马一般;拉激流走遍了悬岩陡坎,遭头骂遭头打血汗流干;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抛父母弃儿女眼泪哭干。”
依山而行,伴水而行,是这撼人魂魄的川江号子,壮实如猎人粗犷的牛角号,豪放如江水飞泻的雄浑。随江风飞舞,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不能再度承受苦难的纤夫,最终爬成月光下不再回归的流苏,最终爬成这千年成梦的川江。
谛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灵魂的呼唤,岁月剥蚀的江岸,折叠起风与涛的嚎啸,远远近近的山影,纷纷飘入夕照苍黄的哀叹。从胸前流落的,是汗水还是悲戚的泪水?所有的梦幻,都枕着涛声,一半沉落于永恒的江底,一半化作男人一声声粗壮的吆喝,在川江的上空,喊出了一片连天的群山;喊出了一条血脉难解的情结;喊出了川江妹子无数的泪眼啊!川江号子,长江魂魄的千古绝唱!犹如滚滚而来的长江之水,让听者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似乎自己正处于那空旷悠远、亘古而漫长的历史境界中。
还有一部分川江号子并无唱词,船工唱的全是“嘿”、“哟”、“嗨”等语气词,这种曲牌大多以其节奏和气势而别具一格。
故乡曾有一位叫陈兴酉的,川江号子喊得非常好。每当行船在江中搁浅时,其他的人无论怎样喊,无论怎样使劲,船就是不走,而只要陈兴酉到了,他扯起喉咙刚喊上“嗨—嗨”两字,搁浅的船便动了起来,真是神了!用纤夫们的话来说,就是他那“嗨嗨”两字贴到纤夫们的脚板心上去了。陈兴酉后来唱川江号子唱出了名,唱到北京去了。川江号子也随之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而今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乡人,早已经告别了古老而悠长的船工号子,拉响了时代航船的洪亮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