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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十八笑道:“告诉我的人,就是告诉你的人。”

    丁二爷愣了一下,从这两句俏皮话上会过意来,当下不禁将信将疑地道:“又是你的杰作?”

    花十八笑道:“不敢当。”

    丁二爷道:“这一次,你用的又是什么花招?”

    花十八笑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破费而已!”

    一提到金钱,丁二爷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将来有了好处,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但目前要他拿银子出来,他可是实在无能为力。

    所以,他变了变脸色,才勉强定下神来,问道:“在这件事情上,你花去多少银子?”

    花十八竖起了三根指头,说道:“花去这个数儿!”

    丁二爷脸色又是一变,道:“三三千两!”

    花十八笑道:“三分!”

    丁二爷一呆道:“三分银子?”

    花十八笑道:“不错。”

    丁二爷讷讷道:“你别说笑话好不好?三分银子能办什么事?”

    花十八笑道:“能买只很好看的罐子!”

    花十八花三分银子买的那只罐子,如今就搁在高大爷面前的一只茶几上。

    这只罐子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暗酱色的粗釉,突肚卷边,形状像个酋字,看上去脏兮兮的,毫不惹眼。

    但在高大爷眼中,这支旧陶罐似乎比宣窑烧出的御瓷还要名贵。他瞪着这只罐子差不多已有一顿饭之久,还好像没有完全看够似的。

    这只旧罐子,是府中的一名家丁,从状元客栈捡回来的。

    说得正确一点,捡到这只罐子的地方,应该是孙七爷客房的卧床底下。

    这罐子被发现时,里面尚剩有小半罐漆。

    红漆!

    “高敬如六十大收!”

    “五殿阎罗赠。”

    白皮棺材。红漆大字。漆红如血!

    也不知过去多久,高大爷终于慢慢地抬起眼光道:“老七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跟老三什么地方过不去?”

    他这两句话,是望着那位西席先生葛老说的。

    葛老此刻就坐在高大爷的对面。

    今天,一方面邀宴六位盟弟和杀手,一面派人偷偷去搜索六兄弟的住处,便是这位西席夫子献的妙计。

    所以这只漆罐虽是一名家丁发现的,如果论功行赏,仍以这位西席夫子居首功。

    葛老带着含蓄的微笑,缓缓捋抹着颔下那一小撮山羊胡子道:“从这种小地方,正可看出七爷心机之深沉,实非其他几位大爷所能望其项背。”

    高大爷紧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葛老缓缓接下去道:“因为在无法查明那口棺材,究竟是谁送来的情况之下,在有心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他好像怕高大爷听不懂他的话,微微一笑,又接下去道:“因为我们这位七爷知道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有无勇气与决心而已只要弄上这样一罐红漆,找机会抹点在别人衣袖上,便不难以举手之劳,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高大爷恨恨地道:“可恶!”

    葛老捋着胡梢,微笑道:“只可惜我们这位七爷还是算差了一步。”

    高大爷抬起面孔,露出迷惑之色道:“他们什么地方算差了一步?”

    葛老微笑道:“他低估了东家你的涵养功夫!”

    马尼人人会拍,巧妙各有不同!

    这时候来上这样一笔,真是画龙点睛,轻重恰到好处。

    高大爷受用之余,一肚皮火气,登时消去一大半!

    葛老若无其事地缓缓接下去道:“至于七爷为什么要想出这个主意来陷害三爷,老朽认为这件事并不难立即查个明白。”

    高大爷道:“怎么个查法?”

    葛老轻轻咳了一声,正待开口之际,一名心腹家丁忽然匆匆走进书房,单膝落地,打了个扦儿说道:“敬禀大爷,三爷求见!”

    葛老欣然道:“啊好极了!”

    他接着凑去高大爷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高大爷点点头,然后转向那家丁道:“来的就是三爷一个人?”

    家丁道:“是的。”

    高大爷道:“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家丁道:“等在外面花厅中。”

    高大爷道:“去请他进来。”

    家丁应道:“是!”胡三爷走进书房时手上提着一只小木箱。高大爷并未起身相迎。

    这是葛老的主意一一先收起那只漆罐子,暂时不动声色,等摸清了这位胡三爷的来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对方整个事件的“真相”!

    结果事实证明,这位西席夫子等于又建下了一件奇功。

    胡三爷放下木箱,双拳一抱,道:“适才冒犯了大哥,特来向大哥领罪!”

    高大爷淡淡地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胡三爷道:“还没有找,不过已经想到了。”

    高大爷一哦道:“你现在赶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是的。”

    高大爷露出注意的神气道:“你想到这个人是谁?”

    胡三爷道:“老五!”

    高大爷和葛老闻言均不禁微微一呆。

    他们原以为这位胡三爷也找到线索,查出是孙七爷玩的手段,没想到对方说出的人竟是巫五爷!

    这件事跟巫五爷又有什么关系?

    高大爷眨了一下眼皮道:“你说一一你衣袖上那片红漆,是老五涂上去的?”

    胡三爷道:“不错。”

    高大爷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认定这是老五干的好事?”

    胡三爷道:“没有证据。”

    高大爷微露不悦之意道:“既然没有证据,这种事也是随便说得的么?”

    胡三爷经过魔鞭左天斗一番指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毛躁脾气充分改变过来,说话时的语气,一板一眼,从容镇定,有条不紊。

    他等高大爷说完,不慌不忙地道:“要追究一个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陷害另一个人,证据有时候并不重要。”

    高大爷道:“这话怎么解释?”

    胡三爷道:“因为证据可以湮灭,也可以伪造。”

    高大爷说道:“那么,你认为什么才算重要?”

    胡三爷道:“动机!”

    是的,动机!在好多事情上,动机有时候的确比证据更重要。

    发善心想帮助别人,多半出自怜悯或同情,绝无动机可言。

    但害人就不同了。

    除了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人,绝不会有谁无缘无故想到要去陷害别人;想害人的人,必定有他自以为是的“理由”或“原因”

    这种“理由”和“原因”就是“动机”!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几下,轻轻一哦:“那么老五想陷害你,动机何在?”

    胡三爷拿起地上脚边那只小木箱,放去茶几上道:“大哥只须打开箱子看一看,就不难明白!”

    高大爷打开小箱,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小木箱中,以红绒坐垫,分为三小格,三层木格中放置的,竟是三尊润泽如脂,姿态各不相同,纤美绝伦的白玉美人!

    高大爷一生收集的玉器珍玩,也不在少数,但像眼前箱中这等精品,可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葛老的惊讶,自是更不必说。

    高大爷愣了一会,才抬起头道:“你这玩艺,是哪里弄来的?”

    胡三爷道:“小弟蓝田那座玉矿,数年前曾于无意中采出一批美玉,这三尊美人,就是那批美玉琢成的。”一高大爷道:“这既然是你私人的东西,跟老五又有什么牵连?”

    胡三爷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像你大哥的襟怀这般光明磊落,当然什么事也没有!”

    高大爷因为那三尊玉美人实在精致可爱,本来已经有些心动,听得这样一说,连忙收敛心神,同时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坐下来,好好地说给我听!”

    胡三爷到这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座位。

    于是,胡三爷坐下,将早先说给左天斗听的往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高大爷听完,不禁连连点头道:“这样说起来,老五在你这件事情上果然脱不了关系。”

    油漆罐既然是从孙七爷卧床底下搜出来的,怎么一下子嫌疑又落去巫五爷身上呢!

    这一点其实也并不难解释。

    高大爷如今的想法是:做手脚的人,是巫五爷没错,他一定是把油漆涂上胡三爷的衣袖之后,然后再把漆罐子偷偷塞去孙七爷卧床底下的。

    在兵法上来说,这正是妙计连环,一箭双雕!

    至于巫五爷和孙七爷之间的关系,丁二爷已经在花十八面前分析过了。

    两人地盘紧邻在一起,除去巫五爷既然孙七爷有好处,反过来说,如能除去孙七爷,对巫五爷当然也有好处!

    七雄之间因地盘而引起的利害关系,既然连丁二爷都能看得透,身为七雄老大的高大爷,心里自然更为明白。

    如今高大爷心中只有一个疙瘩。

    胡三爷下一步将怎样处置这三尊玉美人?

    如果胡三爷拿出这三尊玉美人,只是作为他指控巫五爷的根据,事后仍要将这三尊玉美人收回去的话,那么,他高大爷对这件事的看法,无疑又要重新斟酌斟酌了!

    胡三爷见高大爷在态度上已有转变,不肯放过机会,立即接下去道:“小弟如今赶来,一方面是向大哥赔罪,一方面则是想请大哥主持公道。至于这三尊玉美人,大哥若不嫌弃,就请大哥收下。因为如由小弟继续留在身边,老五一定心有不甘,底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花样耍出来。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请老大千万不要推辞!”

    高大爷等的,正是这几句话!

    但是他为了维持龙头老大的尊严,表面上却端足了架势,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三尊玉美人放在心上,当下挥了挥手,形于色地道:“不!东西你拿回去,关于老五的这种作为,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要追究。”

    葛老也从旁帮腔道:“五爷这样做,也的确太不像话了。”

    高大爷重重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他老五既敢使出这种手段,便表示根本没将我这个老大放在眼里,既然大家不认兄弟情分,那么大家就走着瞧好了!”

    胡三爷忙说道:“大哥!你话可不能这样说,不念兄弟情分的,只是老五,我胡三可从来未违背过你大哥的意思。收下这三件小玩艺,是大哥赏我胡老三的脸。兄弟们大家有今天这点局面,可说全靠了你大哥鼎力爱护。如果大哥不认我这个三弟,你叫我胡老三今后在这条官道上,还有什么颜面混下去?”

    高大爷的意思,本来想推让一番,但葛老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深恐这位胡三爷发了毛脾气,真的将三尊玉美人收回去,于是赶紧接着道:“三爷是条血性汉子,一向不善作伪,他既有这番心意,彼此又不是外人,大爷又何必定要客气?”

    高大爷故意皱起眉头,装出左右为难的样子,葛老又转向胡三爷说道:“明天请三爷提早前往朝阳楼,我想,这件事谁是谁非,大爷届时一定会有交代,绝不会委屈了你三爷就是!”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胡三爷已经告辞离去,葛老也忙着去张罗明天款待宾客的杂务去了。

    只剩下高大爷一个人,仍然坐在黑暗的书房中。

    他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许过来打扰他,三尊玉美人带来的兴奋,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该是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了。

    想想这几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这一连串怪异的事件,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做六十大寿的前两天,忽有不明身份的人物,送来一口白皮棺材,棺材上还写了两行极尽侮辱之能事的红漆大字。

    没有人知道这口棺材是谁造的。

    也没有人知道,对方送来这样一口棺材,其用意究竟何在?

    然后,就是今天,大家忽然无意中在胡三爷衣袖上发现一小片红漆。

    一种跟棺材上题字完全相同的油漆。

    由于胡三爷当时言语支吾,脸上露出一派心虚而惊惶的神色,事情发展至此,原可告一段落。

    那就是说:送棺材的人,无疑便是这位胡三爷!

    可是,他从万花楼回来不久,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葛老率领的家丁,竟在状元客栈孙七爷的卧床底下,搜出一只油漆罐子!

    于是箭头一转,嫌疑又指向孙七爷!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胡三爷竟然不请自至。

    胡三爷一来,局面急转直下,竟又牵出了一位巫五爷!

    由于孙七爷床底下的一只漆罐子,胡三爷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如今又牵出巫五爷,无形中又等于为孙七爷洗清了嫌疑!

    (花十八为丁二爷设计,要陷害的人,本是胡三爷,只因为画蛇添足,想来个一石两鸟,结果,竟然与初意相违,先因孙七爷放过了胡三爷,如今,竟连孙七爷亦告脱身事外,这女人要是知道这些变化,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胡三爷的清白既无问题,胡三爷的指控就不无取信的价值。

    因为一个人如非受了极大的冤屈,绝不会轻易以这种罕世之宝,提出作为证据,并不惜以之作为报复的代价!

    同时,一个人受别人陷害,这个陷害他的人是谁,无疑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今的问题是,胡三爷的话,是不是真的可靠?

    这里面还有没有其他的曲折?

    其次,即使胡三爷的话可信,那也仅限于油漆事件,昨天的那口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这些问题,的确是够烦人的。

    不过,在目前来说,这些问题却都不是使高大爷烦恼的原因。

    他并不在乎七兄弟之间,究竟是谁想陷害谁。

    他也不在乎那口棺材是谁送的!

    因为七兄弟之间纠纷愈多,事实上只有使他这个当老大的愈有利。

    说得文雅一点:兄弟间有了纠纷,才会显出他这个龙头老大的权威。

    如果说得露骨一点:在天下七分的局面之下,七兄弟中少去一人,便等于多出了一块地盘,虽然他很满意自己目前这块地盘上的收益,但他并不反对势力继续扩张,财富继续增加这种事永远不会有人反对。

    至于那口来历不明的棺材,他更不当一回事。

    人若是能咒得死,谁还会去练武功。

    他高敬如从二十岁开始闯荡江湖,多大的风浪,他也见过,何况以他今天的财势地位,再加上文有葛老,武有公冶长,谁要想动他高某人的念头,大概还没有那么容易!

    如今,使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他收下了胡三爷这三尊玉美人,明天,要怎样对付巫五爷,才会令这个胡三胡子感到满意?

    如果只是当众将巫五爷教训一顿,这胡子当然不会满意。

    除此而外,便只有暗下毒手一途。

    在他高大爷来说,杀人原不是一件大事,为三尊玉美人杀人,更是名正言顺之至!

    问题是,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人物。

    这个人是他的盟弟。

    再说,目前也不是个适宜于杀人的时机。要除去巫五爷,并不太难,但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却不容易!

    万一事机不密,被外界获悉,他高大爷竟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自己的盟弟,以后他高某人将如何做人?

    高大爷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两全之计。

    远远已传来更鼓之声。

    高大爷悚然惊觉,光是坐着空想,终究不是办法。他为什么不把总管公冶长找来商量商量呢?

    公冶长刚从万花楼回来不久,脸上尚带着几分酒意和倦意,这说明他离开万花楼时,并不是从酒席上离开的。

    因为酒只会令人兴奋或醉倒,绝不会使一个怀有一身上乘武功,像公冶长这样的年轻人,在只有四五分酒意的情况下,就露出满脸疲惫之色。

    这种疲惫之色,无疑是酒至中途,喝酒“正带劲”的时候,离开“休息”体出来的。

    高大爷是过来人,自是一目了然。

    所以,他暂且不谈正事,吩咐家人取来茶点,先随意聊了一阵,才慢慢拐入正题。

    他这样做,表面看来,好像是想借此先让那位刚荒唐过的总管缓一口气,以表示他高大爷一向对属下的关怀和体贴;其实,他是由浅入深,先探探这位总管的口风。

    这正是这位高大爷的精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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