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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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头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已经默默地搭放在夜里三点的位置上。电话像是一个瞬间炸响的炸弹，持续制造着恐怖。恐怖的弹片将他的梦境崩炸得碎散不堪，变成一堆残肢。而钟表的指针从淡定而冷静迅速升温，像一只高烧病人腋下的体温计，测试着他烦躁不堪的情绪。

    电话里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奋力摇撼，他感到摇撼的力度和幅度都大得惊人，他像是一位被绑架的人质，随意被歹徒辱弄。他拿起电话，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开始说话，对方是他多年不见的朋友，并不是很亲密，只是在世界崩陷前凑巧共过事而已。而世界崩陷之后这么多年却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感到很诧异。而这位朋友竟然要来看望他。是的是的，我是要去看望你，我准备明天就出发，你那个位置我记得很清楚，不会搞错的，你放心吧，啊，没关系，我不怕浪费时间，我的时间不宝贵。我持续挖的话估计两年后就能挖到你家了吧，两年之后见面吧。

    纸头刚想回绝他，电话却突然断掉了，盲音滴滴地敲打他的耳膜，他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无法打过去取消这个约定，他感觉像是被套进了一个圈套，像是一条狗一样被人牵着，随然奋力想去自己想去的方向，无奈也只能随着主人的意愿行事。

    虽然他的朋友两年之后才能到来，但是他们的房子都沉陷在地下的情况却造成了如下事实：他们之间的偌大距离其实都可以说是一墙之隔，只是这个墙无以伦比地厚罢了。这样说来他们还是一对邻居。他看到电话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黝黑的色泽，像是一块结实的肌肉。而他这位朋友家里也应该同样有一块结实的肌肉，筋脉就埋在地下，构成他们近乎虚幻的联系。他不觉开始抚摸这块肌肉，表皮的光滑暗含着某种不可一世的力道。他张开五指，抓在这块肌肉上，仿似要将电话机壳捏碎。

    事已至此，他只能安排自己在两年后在家里等待这位朋友不知具体何时的造访。他开始仔细回想这位朋友的容貌。奇怪的是，本来清晰的脸庞在这样专注的回想下竟然模糊起来。

    他只能暂时不考虑这个问题，儿子明天就要从学校回来。每年回来一次的儿子，那个纯洁得像一只素瓷花瓶般的儿子，白白净净的儿子。突然就出现在了洞口。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头发由于长时间不洗凝结成一团。进屋就嘲笑父亲纸头。你看看你老成什么样子了哈，真是一年比一年老。看看你的样子，啊哈，就该进棺材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你这身行头真够老土的。说罢，斜楞着眼睛轻蔑地瞟着纸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来，弹出一根，用一只硕大的打火机点着了，吧嗒吧嗒地抽着。

    屋子本来就不大，不一会就烟雾缭绕。烟雾盖住了他们两个人的脸。他们团聚的一天就在互相看不见脸的情形下度过。到了傍晚，儿子突然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掉落的墙皮。把烟死命地按在桌面上，给木头桌面烫出一个黑斑，大摇大摆地走了。

    纸头在儿子走后开始打扫房间，他发现墙皮大面积地脱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墙皮后面的土质松软潮湿，经常有潮虫或者是蚯蚓这样的虫子爬到他的房间。一开始一天只能发现一两只，到后来每天得用土簸箕往外铲。条虫翻扭着纠缠在一团，使纸头作呕。白色的条虫还在不停地从墙面上钻进来，像是一条条挤出来的牙膏。

    终于在那次喷嚏过后，纸头爆发了。那次响亮的喷嚏使得两只条虫从纸头鼻孔里窜出一截，翻扭着，像是两只龙须。其中一只迅速地窜了回去，返回了纸头的大脑。另外一只被纸头攥住，生生从鼻孔里揪出来，足有一尺长，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疯了似地用力朝条虫身上猛跺，直到条虫完全变成一团肉泥。

    之后儿子很长时间不回家了。纸头病在床上，虫子在地上积满了厚厚一摞。像是一个小型虫湖。而纸头完全成了虫子们钻进钻出的巢穴。从鼻子进去，从耳朵出来。只有不时眨巴的眼皮显示着纸头微弱的生命。

    他朋友十多年后终于到访。那时纸头早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躺在散了架的床上。虫子都已经散去，只有房顶上往下渗漏的水滴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水坑。纸头的朋友并不是遵守约定特意来看他的，甚至他早已经忘记了这个约定。只是碰巧这位朋友的新上司住在纸头家附近不远，而这位朋友的挖掘产生了误差。

    纸头的一些文学创作手稿飘散在地上，一些已经浸泡在了泥水里，他的朋友捏起泥水里的纸，好奇地想，被水浸透的纸糅杂进了别的物质成分，那么这张纸是否还可以被称之为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