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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样,一下子变得温文尔雅。除了有时候喝喝格瓦斯,或者抽抽香烟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徐碧城待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让徐碧城无比珍惜,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没有日本人突然像蝗虫一样闯进中国,以及汪精卫自作主张地建立新政府,她完全可以和陈深一起,天天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事实上,她对陈深的生活是一无所知的。

    这年的除夕,陈深还是没有接到组织上让他离开的指令,所以他是和徐碧城在一起过的。他们一起晃荡着去了将军堂孤儿院里看皮皮,在那条漫长的道路上并肩行走时,他们的手臂总是不小心地碰撞着。最后是徐碧城挽住了陈深的手,挽住陈深手臂的那一刻,幸福像从天而降的闪电,一下子击中了她,差点让她的鼻子也酸了起来。那天孤儿院里吃的是羊肉白菜粉皮,皮皮大概是吃饱了撑的,和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小男孩干起了仗。皮皮挥出第一拳的时候,陈深和徐碧城刚好迈进将军堂院子的大门。保育人员和老师迅速上前想要劝开皮皮,这时候陈深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深兴奋地说,让他打一架。打一架不容易啊!

    那天陈深和徐碧城看着皮皮打架,皮皮被打得满脸乌青,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最后躺在地上直喘气。徐碧城一边替皮皮擦去脸上的血,一边开始责怪陈深。陈深笑了,说没有流过血的男人长不大。

    这时候徐碧城突然发现,走路一向有些瘸的皮皮仿佛已经好多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虎虎生风的味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皮皮就在陈深面前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模仿青年军的样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皮皮大声地朗读着蒋委员长演讲的话。皮皮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在皮皮高声的朗读声中,徐碧城挽着陈深的手,离开了将军堂孤儿院。

    这个有着零星爆竹声的除夕,徐碧城烫了一壶绍县的黄酒,炒了个小菜。他们相对坐了下来的时候,徐碧城突然红着脸问,那把口琴还在吗?

    陈深笑了:还在。徐碧城:能给我吗?陈深:不能。那把琴生锈了。徐碧城:琴在哪儿?

    陈深:在一个树洞里,树洞用水泥封了。陈深说完就举起了酒杯说,现在能过上年都是一件有福气的事。而徐碧城的脸上却浮起了失望的神情,她想起了当年自己送给陈深的那把口琴,但是显然,那把口琴陈深没有用心地去珍藏。所以她举筷子的时候,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神态。陈深显然留意到了徐碧城的变化,他伸出手去,拢了一下徐碧城的头发说,傻瓜。那天晚上陶大春是突然造访的。门打开的时候,陈深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腰间,而徐碧城却仍然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菜。她斜了一眼陶大春说,坐下一起喝一点。

    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军统锄奸的飓风队又重组了,队长就是陶大春。陶大春倒上了一杯酒,举起来对陈深说,重庆说了,解除对你的锄杀。我们的人已经知道你是中共。

    陈深笑了,也举起了杯。两个人重重地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陈深说,那皖南事变又怎么解释?陶大春说,那不是我们两个要操心的事,是蒋委员长和毛主席去操心的事。

    贰拾贰

    深居简出的陈深,有一天戴上厚重的呢帽子,围上围巾走在街头上时,突然被一辆车上跳下来的人拉上了车。陈深都来不及拔枪,甚至来不及看清车上的人,车子已经蹿出去老远。陈深开始在车内挣扎起来,却被人钳住了手腕动弹不了。这时候陈深意识到,他一定是被苏三省的人带走了。

    坐在驾驶室里的男人扭过脸来,对着陈深笑。那人摘下了假胡子,取下头上的帽子,这时候陈深才认出了陶大春。陶大春说,今天我让你看看,飓风队是怎么除奸的。

    这天傍晚,苏三省和一名女人被堵在一条弄堂里。苏三省显然是和这个女人从一幢民居里出来的。陶大春突然出拳,拳头重重地砸在女人的头上。女人哼也没哼就歪倒在地上。陈深看到女人穿着淡色的有着小花点的棉旗袍,像一条在春天盘在脚下的菜花蛇。苏三省想要拔枪的时候,陈深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即有三杆短枪的枪管,都顶在了苏三省的脑门上。

    苏三省的脑门上随即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陈深蹲下身去,从苏三省的腰间拔出手枪,然后他开始解苏三省的衣扣。他解得特别得缓慢而认真,最后他用力地扒开苏三省的衣裳,露出了皮肉。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他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把剃刀。陈深很轻地问苏三省,哪儿是胃部?

    苏三省浑身发抖,声音变得语无伦次,他说陈队长你肯定是误会了。陈深红着眼吼了起来,马上告诉我,哪儿是胃?陶大春也蹲了下来,他伸出平举的手说,给我。你不能干这事,你会犯你们的纪律。

    陈深想了想,把剃刀塞在了陶大春的手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的手开始在身上摸索,找到了唐山海给他的半支亨牌雪茄。陈深叼着烟,划亮了火柴,火柴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有了一些明灭的深浅不一样的红光。陈深美美地吸了一口,扔掉火柴叼着烟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白色的烟灰不时地被风吹落,陈深突然觉得,春节过了,风仿佛也有了一些暖意。

    这时候弄堂深处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惨叫声中陈深说,唐先生,安息吧。小男,你也可以闭眼了。

    再次站在海报墙前时,陈深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海报上的嵌字指令告诉他,让他在窦乐路邮筒附近接头,交通线上的危险解除,组织上就要带他和归零计划一起离开了。陈深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他觉得此时离开上海,反而有些恋恋不舍。

    那天晚上陈深十分认真地给徐碧城剪了一次头发。其实在没几天前,陈深就给徐碧城剪过一次。但是徐碧城不怕多剪,她喜欢自己的头发被温水打湿,湿乱的头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前;喜欢陈深拿起剪刀时喀嚓喀嚓的声音,以及他用温厚的大手轻轻按住她的头时的感觉。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陈深就要正式消失了。那天陈深有意无意地遗忘了理发剪子,那把剪子十分安静地像一个熟睡的少年一样,躺在桌面上。那天徐碧城还听陈深说,以后要找更好的理发师剪头发,自己的手艺太老土了。徐碧城根本没往深处想,她觉得陈深这是在开玩笑。

    和陈深一起消失的是皮皮。在将军堂孤儿院门口的弄堂里。陈深一直牵着皮皮的手往前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皮皮说,我们要去哪儿?

    陈深说,我们去一个地方,和一位叔叔碰头,然后我们一起去延安。延安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孩子。

    皮皮说,你是说都没有爹妈吗?陈深说,你有爹,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妈姓李,叫李大男,她有另一个名字叫宰相。我不久以前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姑妈,你姑妈叫李小男,她的另一个名字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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