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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阵铃铛声,响过了也就没了。

    (九)

    雨季结束后,我也告别了小镇。一别就是许多年。

    逢年过节会给阿叔打个电话,关于我其他的职业身份、谋生手段,我一直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我靠画画谋生,拎着个破油画箱,天南地北游游荡荡。

    结婚了没?买车买房了没?过得好吗?……

    这几个问题,每次打电话他都会问。我当然说好喽,好好好,各种好,样样好。

    他在电话那头嘟囔:晃来晃去的,好什么好……阿叔越来越老了,耳背得厉害,以为我听不见他的嘟囔。

    每次电话的结尾,他都会说:要是过得不顺心,就回来住上几天嘎。我说顺着呢,好着呢,别操心啦好吗?那,什么时候有空呀,回来看看我嘎。每次我都说明年明年……明年复明年,拖了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

    直到阿叔辞世。消息来得晚,待我横穿整个中国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已入殓多日。

    据说走得时候还算安详,白事时来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陆续迟到赶来的还有四五个外乡人,互相攀谈起来才发现,都曾跟阿叔短暂学过手艺,都没拜过师。雨夜把盏毕,一堆陌生人参差立在银匠铺旧址前,沉默不语,烟头一明一暗。都一样,都曾被阿叔收留过,都是“从街上捡的”。

    关于阿叔的过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壮年时貌似蹲过班房,原因不详,孤独终老,无子嗣……和无数的老匠人师傅一样,身前身后,籍籍无名。老师傅走了,老手艺一同带走了。

    都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是否正经收过徒弟。

    落笔此文时,我隐去了小镇名称,隐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贯,隐去了他的茔冢所在……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吧,莫让俗世的诸般解读,扰了他的身后清净。

    日子真不禁过,阿叔走后,眨眼又是数年。匆忙赶路,偶尔驻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小镇雨季里的寡淡故事,当时不觉个中滋味,年龄越长,愈发怀念。沉甸甸的锤子,水汪汪的青石板。丝丝缕缕的老木头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蓝色的手掌……叮当叮当的老时光。

    ……阿叔。

    昔年的小镇雨季里,马铃声远去,你丢我一根纸烟,说:好好学,早点儿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万重山水走过,酸甜苦辣尝遍。滚滚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阿叔,手艺没扔,还在我身上呢。

    (十)

    至于小师姐。后来,我和她当年隶属的那家公司有过业务合作。

    酒桌上旁敲侧击,有资深员工对她尚有印象,但也仅止于她莫名其妙地离职,据说杳无音信,再没出现。

    小师姐的那个男神我没去打听,祝他升官发财、长命百岁、一生心安。

    那天酒局结束后,我站在北京世贸天阶东门,翻出存了多年的手机号码,给小师姐打了过去。

    电话没打通。这些年手机从2G变3G再变4G,当年的131早已是空号。

    头顶的天幕缤纷绚丽。也不知那个孩子最终是否看见过这个世界……

    当年的无所作为,多年来始终让我心慌。其实,若事情再来一次,我想我依旧会沉默,依旧会无所作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心慌。

    若换作是你,会如何帮她?站在为了她好的立场,怂恿她去打胎?

    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失在眼前?人有人性,人性惜命,人命关天。

    当一条性命和你的人生有了关联,有了交集,近在咫尺地摆在你面前,立时三刻就要丢在眼前时,去怂恿刀子下得快一点儿?三个月了,都成形了,已经是条命了……怂恿她除掉这条命,去重新开始人生吗?劝她亲手杀掉她早已彻骨深爱的孩子,让她背负着一生的罪恶感去重新开始?

    ……

    反之,站在保住孩子的立场,鼓励她生下来?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感,而卑鄙地鼓动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去做牺牲?鼓励她去给自己的人生判一场无期徒刑?去冠冕堂皇地对她说“时光和岁月终会赐予你内心强大的力量”?

    ——如果在内心强大的力量最终来临之前,她被这个残酷世界击垮了呢?

    国人喜欢俯视、仰视、漠视、鄙视,唯难平视。就算视线中偶有善意,也难免附带围观感、怜悯感。在这个国度的主流社会里,单亲妈妈一直是个被世俗标准边缘化的人群,总会或深或浅地被孤立、被排异。别和我说一视同仁,你我都知道,大部分的一视同仁,仅局限于舌尖唇畔。

    是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幸福的单亲妈妈,但不论是她们,还是小师姐这个茕茕孑立的傻姑娘,你我有什么权利站在道德高度上指导人家的人生,又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对其是死是活事不关己?

    ……

    若当年站在小师姐面前的是你,你会如何开口?是鼓励她牺牲孩子,还是牺牲她自己?

    若你是小师姐,你会如何选择?是牺牲孩子,还是牺牲你自己?

    哪一种选择会让你心安?

    (十一)

    还没完。多谢故人首肯,允我记叙以下这段文字。

    ……时光荏苒,多年的江湖浪荡后,我开笔当了作家,野生的。

    2013年12月31日午夜,上海福州路书城,跨年签售会。一起签售的作家很多。

    来的人更多。知道我爱吃零食,很多读者带着自制的小糕点来看我。我边吃边签,不亦乐乎。

    新年钟声敲响前,有个帅气得吓死人的小正太高擎着书,挤到我面前。漆黑的眉毛,漆黑的圆寸头。

    这么大的背包,外地赶来的吧?呦,校服上两道杠,还是个中队长。我逗他,伸手去胡噜胡噜他的头,热烘烘毛茸茸的,极佳的手感。喂,小子,这么年轻就读我的书,小心影响发育啊。

    旁人哄笑,小男生缩着脖子笑,乖巧地任我摆布。我递给他一块饼干,在他书上签上名,再画上一只大肥兔子。

    名字签完了,他赖在桌前啃着饼干不肯走。我问:是想再多要一块饼干吗?一整盒都给你好了。小正太不客气地接过饼干盒,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呀……他费力地伸手往领口里掏,掏呀掏呀掏呀掏,掏出细细的红绳一条。他一边拽红绳,一边说:

    ……妈妈让我来的,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瞧瞧。

    铃儿丁零轻响,响出一抹银光。独一无二的豌豆粒儿。雪花银的扁铃铛。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他问:叔,你是不是认识我妈妈?起身绕过桌子,慢慢蹲到他面前,我轻轻将他抱住。

    好孩子,我不仅认识你妈妈,连你我都认识。阿弥陀佛……在你还只有铃铛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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