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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一开口就是:“裴郎,卿为我照管留后事,程子远已具文告知,我得信后不胜之喜。”随即躬身朝裴该一揖:“有劳裴郎了。”
裴该面无表情地还了一礼。
石勒看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倒也不以为忤,便即正色道:“此番焚晋宫室,不肯迁都洛阳,非我不愿……”
张宾听到这里,赶紧伸手朝石勒摆一摆,插嘴说:“裴郎恼怒,非为此事,而为府库所藏图书典籍,多为始安王付之一炬耳。”
石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我还是理解岔了……原来裴该你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啊——“户籍账册、舆地图谱,始安王已先搜去……”
裴该两眼一翻,毫不客气地咆哮道:“彼等胡儿只知户籍账册、舆地图谱,而不知华夏千古传承,在于圣人之教、先贤著述!古来朝代更迭、九鼎易主,然而中国仍为中国者,只因不失典章制度,薪火可以代代相传也。昔始皇收天下书藏咸阳宫,项羽入咸阳,焚尽故典,使汉之初立,制度不完,叔孙因而重制汉礼;汉季董卓西迁长安,亦焚典籍、毁图谱,使三国簸荡,历五十年始得一统。与今而三,并为浩劫!圣贤言教在,学人传承在,则中国在;圣贤言教灭,学人传承绝,则中国亡!汝等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只为晋室残虐百姓而不得不竖义旗,复兴前汉么?分明欲灭绝我中国,使中国人都做蛮夷、犬马,世世代代做汝等的奴隶耳!”
他越说越气,一开始还说“彼等胡儿”,仿佛只是在咒骂刘曜,而把正对面的石勒给隔过去了,后来干脆直言“汝等”——你们这些胡人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纯胡还是杂胡,根本就想要灭绝我中国的文化,还打什么“吊民伐罪”的幌子,还扯什么“汉”字大旗?你们就是打着灭亡中国的目的来的!
只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他的话文白夹杂,还引经据典,石勒学问有限,起码一半儿有听没有懂,当下只好把目光移向张宾——张先生你给解释一下呗,裴郎这说的都是啥啊?他干嘛那么光火啊?
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就对石勒解释:“我曾经对明公说过,孔子有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石勒点点头,说对你是说过,还详细跟我解释过其中含义,那么然后呢?
“那么何谓中国?继承先世的典章制度,遵从圣贤之教诲,上下各安其序,敬天法祖,是谓中国。可是那些典章制度、圣贤教诲,又是怎么传承的呢?靠的是书籍啊。裴郎不恨晋室覆亡——司马氏有罪,合丧社稷——独恨始安王焚烧宫室,使得典籍尽化劫灰。典籍若丧,断了传承,则中国就不能再算是中国了,夷狄也只好永远都是夷狄……”
石勒伸手一扶额头,不禁瞪大了双眼,盯视着张宾,提高声音问道:“竟然有这么严重吗?!”随即眉头一拧:“张先生何不早早与我言说,我必要阻止始安王,不使他铸成此等大错!”
张宾又叹一口气:“非我不肯向明公言说,奈何始安王恼恨王征东,下手实在太快……我费尽辛苦,也不过才抢出来三车书籍而已。若然说于明公,则明公必与始安王相争,徒惹其恶,于事也并无补益啊……来不及了呀!”
石勒转向仍然气哼哼的裴该,欠身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字,更不读书,书上的道理,都是张先生对我口述的……故此不识书籍之珍贵,不能及早进言始安王,请他打消烧宫的念头……或者先把书籍都搬出来再烧。确实是我的错,在此诚心向裴郎致歉。”说着话,竟然伏下身来,朝着裴该就大礼叩拜。
裴该貌似吃了一惊,赶紧口称不敢,也伏身下去:“我既从主公,君臣名分已定,哪有君向臣谢罪的道理呢?是裴某一时气恼,口不择言,得罪了主公……适才听张先生说起,才知道错都在王弥、刘曜,而不在主公……”
石勒推开几案,膝行几步,来到裴该面前,伸手搀扶:“裴郎请起。想那王弥,本来无学,而始安王学问比我大,我还以为他是懂得天下大义的,不想一时气恼,竟然酿此大错。我生而为胡,但始终仰慕中国文化,希望能做个中国人,故此当日听张先生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欢欣鼓舞,感觉圣人之言,就如同天上日光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那么要如何才能入中国而中国之呢?怎么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呢?还请裴郎和张先生辅佐我,教导我,导我以正途,休犯始安王一般的错误。”
裴该眼含热泪,点头道:“敢不从命?如主公真欲做中国人,传承圣人言教,该愿附骥尾!”
石勒脸上终于展露出了笑颜,其实心里在说:“‘愿附骥尾’又是啥意思了?你们这些中国的读书人啊,就是喜欢掉书袋……”
一天乌云,貌似就此散去。石勒重新归座,又再寒暄几句,就问了,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张先生、裴郎,你们可有以教我吗?
张宾先注目裴该,裴该想了一想,回答道:“向东。”
“为何向东?”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