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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的诏书明颁天下。

    他招手叫过小东子,对他道:“你去和赵总管说一声,请他回奏皇上,我今日有要事必得面见皇上。请他无论如何想个法子。”

    小东子答应一声,行礼告退,刚走到门口,豫亲王又叫住他,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去吧。”

    小东子一溜小跑回到清凉殿,却见殿外肃然一静,内臣皆退往殿阶下花荫底下,只有赵有智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犀拂垂着头,似乎借着一点凉风在打瞌睡。小东子不敢打扰,想到豫亲王的话,迟疑再三,还是徘徊上前去。

    赵有智虽然看似朦胧欲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小东子将豫亲王的话附耳相告,赵有智眉头微微一皱,掩口打了个哈欠,望了望湛蓝的天色,喃喃道:“你去吧。”

    殿内阴凉如水,唯闻冰融之声,隔不久便“嘀嗒”一响,像是数盏铜漏,却参差不齐。如霜似是无知无觉,翻身又睡,皇帝说:“我昨日去见华妃,是因为皇长子生病,所以让她去看看。不过说了几句话,连她殿中的一盏茶都没吃,立时就回来了。你这样莫明其妙地与我闹脾气,也太不懂事了。”如霜伏在那里一动未动,只道:“你现在就去懂事的人那里,不就成了。”皇帝岔开话道:“别睡了,起来吃葡萄吧。”如霜半晌不答话,皇帝自己拈了颗,剥去薄皮,放入口中:“唔,好甜,你不起来尝尝么?”如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仰起脸来,皇帝只觉兰香馥郁直沁入鼻端,她一双温软的双臂已经揽住自己脖颈,唇上馨香温软,辗转间唇齿相依,皇帝只觉得呼吸一窒,唯觉她樱唇柔美嫩滑,似是整个人便要在自己唇下融化开去,难舍难离,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却已经放开手去,趿鞋下榻,走到镜前去理一理鬓发,若无其事地回头嫣然一笑,道:“倒真是甜。”

    她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唇角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执着牙梳的一只手,竟与象牙莹白无二,更衬得发如乌瀑,光可鉴人。皇帝只觉得艳光迷离,竟让人睁不开眼去,如霜却忽然停手不梳,轻轻叹了口气,螓首微垂。她侧影极美,近来憔悴之容渐去,那种疏离莫测的气质亦渐渐淡去,却生出一种出奇的清丽婉转。皇帝忆起慕妃初嫁,晨起时分看她梳妆,她娇羞无限,回转脸去,那容颜如芍药初放。他猛然起身,几步走上前去抱住如霜,打个旋将她扔在榻上,如霜低呼了一声,那尾音却湮没在皇帝的吻中。他气力极大,似要将她胸腔中全部的空气挤出,那不是吻,简直是一种恶狠狠的啮噬。如霜闭上眼睛,却胡乱地咬回去,两个人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痛恨与怨怒,却都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来,只是激烈而沉默地纠缠着。她的长发绕在他指间,冷而腻,像是一条条细小的蛇信,吞吐着冰凉的寒意。他听得见自己的鼻息,粗嘎沉重,夹杂着她紊乱轻浅的呼吸,整个人却像是失了控制,有一种无可救药般的绝望。

    第一次亦如此般,有一种绝望般的自弃。

    那是在乐昌行宫,已经是快天亮时分,豫亲王忽送了如霜前来。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亲王只隔窗禀奏了寥寥数句,来龙去脉令他皱起了眉头。如霜入殿来,一见了他,掩面而泣,皇帝素来厌恶女人哭泣,谁知她一头扑入自己怀中,便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倒令得他手足无措,过了半晌,方才揽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只是蜷缩在皇帝怀中,过得良久方才抽噎一声。皇帝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只得顺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抬起脸来,莹白如玉的脸上肌肤极薄,隐隐透出血脉纤细嫣红,挂着泪珠,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虽然瘦弱,力气却并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会动手,手上加劲,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总成了吧?”

    她缓缓低下头去,下颏那样熟悉而柔美的曲线,就是因为那一低头吧,自己如中了蛊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轻而浅,有着熟悉淡泊的香气,仿佛能引起最隐密处的惊悸。他不能再想,只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离而恍惚的这一刻,哪怕只是一场梦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干涸已久的记忆,那些龟裂成无数细而微的碎片,那些永远不能再得到的馨软,在这样的唇齿缠绵间忽然寸寸鲜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惨烈,亦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绝望,他却不能抵御,只有绝望地陷进去,将一切都狠狠地撕裂开来,尖而痛的叫在耳畔响起,他在极度的痛恨与自弃中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只要心中不再那样空落落地虚无,只要不再有那种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只要有这一瞬间的忘却。

    哪怕是,毒药也好。

    每当狂热过后,总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睁不开眼来。他无比厌弃,可是却又放不开。自从慕妃死后,漫漫长夜成了一种酷刑,如果她入梦来,如果她不入梦来,醒来时枕畔总是空的,带着一种寒意彻骨。他曾将后宫视若无物,可是她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但醒来变成了更残忍的事情,夜里朦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残酷。幸而如霜从不在天明之后依旧逗留,她总是比他起得早,在他还没有清醒的时候离去,只余下满榻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让他觉得恍惚如梦。

    只是早朝,早朝总得卯初起身,赵有智数次唤他醒来,他大发了一顿脾气,赵有智便不再敢贸然。他疏懒地想,其实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内阁哗然了几天,递上来一大堆谏劝的奏折,看他并不理会,只得妥协地在每日午后再举一次廷议。

    万事皆在帝王的权力下变得轻易,可是为什么忘却一个人,却只能依靠记得,依靠那样残忍那样无望的记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他身心俱疲,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积下的奏折还放在案上,特急的军报上粘着雉毛,那羽毛上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

    豫亲王回首看看铜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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