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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
时间还早,现在睡觉也睡不着,于是我们一起住的几个人就在这个小房间里开起了卧谈会。我们的房间安排了四个人住,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年龄各异的人。
一个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二十来岁,戴个眼镜,看起来有些高材生的做派,斯斯文文的。他说他叫廖凡,是中科院特招的研究生,好像是搞物理研究的。
另一个人有些壮硕,三十来岁了,有些像戏文里说的那种虎背熊腰的大汉,很粗豪的样子,来自四川,是个藏族。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刻,倒不是因为第一印象什么的,而是他这样的好汉,竟然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谢秋刀。这名字很有任侠之气,可放在他身上我却总觉得反差太大。
最后一个人是个老头,好像很抑郁的样子,我只知道他叫夏红军,来自东北,我们叫他老夏。其实老夏不老,日本人侵华那年生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四岁,就是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看着面相很显老。
老夏很少说话,沉默着一个人在旁边抽烟,有时候问到他什么事,也推说不知道,感觉像是在防着什么似的。
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大多是以前工厂里有技术的老工人,或者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在过去的那些政治运动中被整怕了,心理整出了问题,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也对别人有很强烈的不信任感。
浩劫十年刚过去还不到五年,四人帮都还没判完呢,心有余悸,这是那个时代内陆地区大多数人的感觉。我理解老夏,因为我的父母曾经也经历过那样的不幸,可这种心里的事外人不好说,只能在慢慢的接触中化解。
于是卧谈会就大多是我和谢秋刀两个人闲聊,廖凡有点知识分子的矜持,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说点他能和我们聊上的事情。
在谈话里我了解到,谢秋刀有一种很豪迈的气质,这跟他的出身很相符合。他来自四川一个叫做马尔康的藏族聚居区,据他说他是个孤儿,是被一位藏地修行的僧人捡到的,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第一句会说的话是跟着僧人们念经,第一个认识的字是佛经上的经文,连第一次见到女人都是在寺庙里面。
谢秋刀生命的前十几年接触的都是一些很纯净的人,后来他离开了寺庙参军,到了部队生活了几年,给首长当警卫员。然后退役又回到了寺庙。
他的生活很简单,我就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说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是以前的老领导找到了他,说是看他一天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组织上需要他来奉献奉献青春,问他支持不支持组织的决定,那当然是没的说,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来“奉献青春”来了。
他说完我又笑,我说你一个藏族同志,怎么叫谢秋刀这个名儿呢。
他就说,哎呀,其实我藏族名字不叫这个,很长又很拗口,我参军之后领导觉得他名字太烦了,就说要不然这样吧,我给你取个汉名吧,你说好不好?那领导的话就是组织的话嘛,我能有啥意见,领导就给我改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就连一直抽烟的老夏,也意外的歪了歪嘴角。
谢秋刀也笑,就望着我,说小老弟啊,那你又是怎么个情况呢。
我就告诉他,我们还算是半个老乡呢,都是四川人,只不过他在川西旧西康那边,我是川东那里的。
我祖父是埋人的先生,就是在农村给人看生基,阴宅,做法事的那种,后来政治运动的时候给拉出去游街,戴尖尖帽,开飞机式,最后熬不住给人斗死了。我父母都是教师,算是知识分子吧,于是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当年也遭了不少罪。
牛鬼蛇神加上反动学术权威,放在那个时代,是被叫做黑五类的,要被拉出来批斗。如果是在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我都不会说出我的出身。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的祖父和父母都已经被平反,这个国家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而同二叔一起成长的十几年,面对那么多的苦难,他教会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被时代所禁锢。人的身体可以被打倒,但精神决不能被同化,我们经历的很多东西,最后只会成为难得的财富。
所以对于我的经历,我看的很淡。
我并没有说更多了,谢秋刀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着我笑,我看的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想要给我一些安慰。我也笑,示意我并不在意。
听我讲完我的经历,廖凡出乎意料地看着我,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的眼神蕴含着很多说不清的意味。
但他最后没有说任何东西。
那个晚上,我和谢秋刀从天南海北聊到世界风云,他是个很豪爽的人,又当过兵,见识多,而我恰好很会倾听,所以我们聊的很投机,也很轻松。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个轻松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