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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世荣拉灭了台灯,只留下壁灯。

    谭因注意力又转回来,“日娘个稀罕,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手提机枪嘟嘟干倒十五个。”杨世荣连忙走上去堵他的嘴,这谭六永远不懂事。

    谭因被杨世荣手捂着嘴,不动弹,脸一下红了,有股汗味,不难闻,像女孩子的汗味,甜腻腻的。两人紧靠的身体都不动弹,都僵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接触,使他们两人都透不过气来。

    杨世荣放开了手,退后一步,不由自主往隔壁房间看了看。

    谭因身子一转,靠着梳妆台,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玲珑的琥珀色小鱼。“杨哥,像以前宫里东西,顺路拾来,让你玩玩。”说着扔过来。

    杨世荣手一伸,就接着了。鱼嘴红艳,鱼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细腻,色泽清爽凝重。真货假货不论,鱼在掌心里十分含蓄。他把鱼递给谭因,“这么讨人喜欢的东西,还是你玩吧。”

    谭因不接,杨世荣将鱼放在梳妆台上,镜子映着鱼,鱼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谭因眼珠闪亮:“杨哥,这地方好。”

    “不好,”杨世荣摇摇头,“我在此执行任务。”

    “日那个娘任务,”谭因说。他做了个扫射姿势,“谁叫你让我来!天王老子管得远!杨哥,有什么喝的?渴死了。”他一边走一边乱翻抽屉,“什么也没有。这种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个澡。”话一说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剥。

    杨世荣这才注意到他的裤角和膝盖处有些微的血渍。“不行。浴室是这两个房间合用的,那人会听见,那头的门锁拆了,两边都一推就开。到楼下去冲个澡!”

    “什么鬼囚犯,与我何相干?论功行赏,也该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谭因叫起来,根本不理他的茬,神情非常兴奋。这小家伙第一次痛痛快快杀人,杨世荣每次看到这种兵,都有点害怕:他们是敢死队的料子,杀人无顾忌,被杀也就“够本”。这种愣头兵活不长,一般一年半载,少数三五年,实际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谭因的兴头上,他不好说这话。

    他自己已见够了战场上的血。比如南京战役,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在栖霞山一线掘壕阻击,守了三夜,阵地几乎全部被炸平。待日军冲过战线直捣南京时,他才从阵亡者的断臂碎肢中钻出来,一路要饭跑回家乡。家乡五服内亲人都死光了,又是当兵饭吃粮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干本行,哪怕现在给饷的是当日的对手,但他情愿干见血较少的警卫,阴差阳错进了这个机关。

    谭因脱去长裤鞋子,身上的肉圆润润的,灯光下泛出光泽。他连短裤也不剩下,一边扯,一边跳着步子走向浴室。年轻的皮肤没有一个疤痕,而且结结实实,不像他已经有好几处刺刀划过的长创,两个子弹洞,一身难看的肌腱,腿上因长年背枪抬担架跑出的筋脉。

    谭因已经抓起浴室的门把,杨世荣奔过去想拦住他。但是谭因动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门推开。果然浴室通向那间房的门大开着,这本是杨世荣规定的。

    他们俩都看见了贺家麟一身西服整齐地站在沙发后,脸上尽量沉稳地看着他们——一个赤身裸体,一个全副军装在浴室门口。气氛顿时凝住了。

    还是谭因首先恢复镇静,他说了一声:“伙计,打扰。”算是招呼,但是却没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动作,他看着这软禁犯,看得有点傻了。

    这囚犯的确不像囚犯,那身西装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宽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梁直正,本来有点柔顺的脸形显得飒然英气,头发是精心修剪过的,额前有几绺发丝略显乱,反而自然洒脱。

    “请便。”那囚犯脸无表情地说,声音有磁性,很动听。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过头。

    谭因还是站着没动弹,杨世荣走上前去,关上那边门。把通他房间这边的门却开着,也算保持一点防范。“洗澡声音小点。”他叮嘱道。

    三

    谭因自嘲地笑着说,“不就春光乍泄了吗?躲什么?”他站进白瓷浴缸里,动作有点笨拙,但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热水如何调节,就开始放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哗地响。

    “不知分寸!”杨世荣生气地说。

    水声太响,谭因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一个人在浴缸里享受。

    杨世荣心里恼火,刚才贺家麟什么都看见了。他清雅,我污浊;他文明,我野蛮;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贵胄,雄姿英发,顶天立地为国家;我下贱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他是国统正朔,我是伪逆附敌——这比下去还有个完吗?

    贺家麟掉头那刻,眼角扫着他时,那分轻蔑,他并不陌生。他早就读懂这位绅士表面客客气气的眼光:“偷鸡摸狗。”

    此人绝顶聪明,一点即透。不用说,这之前他杨世荣早就露了马脚,他看着我露,还故意羞辱我,甚至有意帮我掩饰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两把椅子现在调转了。

    他不是恼火,而是非常恼怒:这种参谋部里画沙盘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没洒到战场的血泥里。我打日本人时他在哪里?恐怕他根本没有打过一枪:做做外交武官、总统夫人副官,跟美国人套几句洋文,订个军火协议。而就该我们这种人做棋盘上的卒子:一百万士兵在丹阳遭轰炸被坦克碾平,在南京被追捕枪杀,在战壕里挨饿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浆里泡了全身脓疮。而他在哪里?这些公子哥儿自以为羽扇纶巾的周郎,当然正与大乔小乔在舞厅抛媚眼!

    白兰地就喝了两杯,怎么头有几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软软,却照样性烈,他还不适应。墙上是一幅洋人画的马,四蹄跃起,上面骑一个碧眼高鼻的大将军,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头戴船形帽。或许是这个英国原房主的先祖,连祖宗都肯留下贱卖了?也未免太识时务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于这个特殊局面,哪轮得上他来住这种沪西小洋房?

    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进来,他从未有过一点兴奋,且别说是为了看守人。

    浴室里传出什么摸来摸去的小调,谭六那个疯劲儿,给了贺家麟一个笑柄。真是个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头一皱:当初他在街边遇见谭因时,谭因还是个脏臭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家住哪里。一个小瘪三,却知道跟在他的身后走,也幸亏老板吴世宝买他的账,给他杨世荣一个脸,让这臭小子留下来,跟在他后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伙计。不到两年,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认为该他有份,已经张狂得可以了。

    但还只是一个偷鸡摸狗之徒。

    偷鸡摸狗!

    他把风纪扣猛地一拉,扣子绷了开来。今夜奇长,焦躁难忍,仿佛专为了让他受辱。他身经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儿的蔑视,却是生平第一次。

    谭因出来了,洗得一身洁白,湿湿的头发,拢在后面,身上抹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还有化妆品,竟是浓浓的花香,如晚香玉那么艳烈。这个小屁孩今天尽情享用了浴室里英国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带走的玩意儿,脚趾缝也散发着香味如同那女人的什么玩意儿。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竟裸着身体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边,猛地一下蹦起来倒在宽大的床上,床垫抗议似的把他身体弹上弹下,他悠然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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