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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九 御香缥缈
佛骨进京之日,徐逢翰于四更天便领百名宫女、百名宦官出城十里之外遥拜。等到卯时,天色渐亮,便看见远处香烟缭绕,迎佛骨的佛乐声与诵经声远远传来,正是昨夜在最近一座浮屠中休整的迎送佛骨队伍起身了。
皇帝为迎佛骨,组织了大队仪仗,剪彩绸为幡与伞,佛具上均饰以金玉珠翠玛瑙,计用宝珠不下百斛。仪仗队从京都长安到法门寺三百里间,车马昼夜不绝。附近村落所有人早已得知了消息,此时跟着仪仗,手持着香花香烛夹道奉迎,一听到佛号声,顿时个个拜伏于地,更有人激动得痛哭号啕,捶足顿胸。
禁军引导,宫人乐舞,民间乐班轰轰烈烈,排了数十里长的队伍。在震天动地的声响之中,佛骨迎入城内,京中所有人聚集于大街之上。连朝廷都停了衙门事务,大臣们狂奔而出,满道皆人。长安城宽逾五十丈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只见乌压压一片,跪倒在路边顶礼膜拜。
后面看不见的人无法爬上去,只能攀着柱子檐角争睹。长安的香烛早在多日前已被争抢一空,人人手中香烛点燃,长安城香烟缭绕,灯烛遍地,户户香案,人人膜拜。
在这喧闹混乱之中,还时有激动的人刺血洒地,焚顶烧指。更有人断臂供养,赢得身边信徒敬仰,抬到后方跟随在佛骨之后,多受佛光普照。满城癫狂之中,佛骨终于到了大明宫安福门。
在安福门外接佛骨的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居然会是夔王李舒白。
“这……这不是恶鬼附身、最是惧怕佛光的夔王吗?”
“他也敢接佛骨?他也配接佛骨?”
“陛下为何被蒙蔽眼目,让这样的人前来奉迎?”
然而这样的疑问冒出来不久,很快便被另一种街头流传的新说法压倒:“前几日你们没听说吗?夔王谋害鄂王一事另有内情!”
“还能有什么内情?鄂王死在夔王手下千真万确,还能有假?”
“听说,鄂王才是被恶鬼缠身,意图谋害圣上!夔王为保社稷,与他争执不下,鄂王才临死都要反咬一口!”
“依你说来,难道还能是鄂王自杀污蔑夔王不成?”
“别的不说,夔王多年来为社稷为江山,平了多少乱,出生入死多少次?听说这回回鹘进犯,西北岌岌可危,夔王又要临危受命,奔赴北疆了!”
“这……这可不妥!夔王被恶鬼附身,万一有异心呢?”
“有没有被恶鬼附身,端看他能不能平安接下这佛骨,不就知道了?”
鼓乐依旧震天,遍地黄沙之上铺设的绒毯已到尽头。宫中的红缎铺到宫门口,接佛骨的徐逢翰与主使李建一起将佛骨引到红缎之上。在那里,夔王李舒白正伫立于宫门正中。
他一身紫衣,略有消瘦的面容在初春的长天之下莹然生辉。他站在玉阶之下、红缎之上,身形挺拔颀长,皎若玉树临风而立。这样的风姿,令谁看见了,也只能硬生生打消掉恶鬼附身这样的念头。
在万人注目之下,李舒白向前走了三步,取过身边人递上的线香,敬拜盛放佛骨的巨大舍利塔。然后接过净水,以柳枝蘸水洒地,迎接佛骨入宫。
就在他洒水完毕之时,笼罩在长安城之上的缭绕烟雾忽然被风卷过,天空薄云乍开,日光自空中洒下,不偏不倚正照在他的身上,金光灿烂,灼然生辉。整个世间仿佛只有这一缕佛光,穿越了天地,打开了人间界,只为笼罩在他的身上一瞬间。
满城的人都呆立在长空之下,就连乐队与舞队也忘记了奏乐歌舞,看着他九下柳枝拂过,天空云朵闭拢,仿佛刚刚那片刻的日光笼罩只是幻觉般,不复存在。
“是……是佛光,神迹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颤巍巍喊出这一声,然后就如潮水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个个喃喃念着“佛光神迹”,向着佛骨与佛骨前的夔王敬拜,就连刚刚还在争论夔王是否恶鬼附身的人,都仿佛彻底忘记了,只知道涕泪横流,投入地为这场神迹添油加火。
“我就说,夔王能走到今日,他的运气,真的很不错。”
站在宫门内的王宗实,远远望着外面这一场热闹,口唇微动,以只有身后王蕴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这劳民伤财的一场好戏,居然得益的会是夔王。”
王蕴点头,说:“这些天来,我们在外面散播的舆论,远不如今日这一刹那的阳光来得有用。”
“这才是世事好玩好笑之处,不是吗?”王宗实唇角一抹冷淡的弧度,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站在殿前的皇帝。
他脸色铁青,神情异常难看,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疾病,还是因为那一束日光。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将此事先丢在脑后,因为佛骨已经到了阶下。他下阶迎接,仓促之间脚一扭,差点摔下台阶去,幸好紧随他身后的王皇后及时扶住了他,才得以幸免。
王皇后对他低声道:“陛下当心。”
他也顾不上她了,只一步步向着佛骨神龛而去,激动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王皇后示意随身的宦官扶好他,一边提醒皇帝可行佛礼敬拜了。
帝后焚香祷祝,一路迎佛骨进入宫中新整修过的佛堂,宝幢经幡上缀满了珍珠,佛前供花用各色玉石雕刻,金册经书,沉檀木鱼,连蒲团都是金线绣成三十六瓣莲花纹。
佛骨舍利要在宫中由皇帝亲奉三日,各衙门也休息三日。所以朝臣敬拜之后,各自出了大明宫,向着府邸而去。
李舒白一路出了大明宫,沿途与不少官吏见到,众人都向他行礼,但多踟蹰不敢太过接近。他也不以为意,待走到宫门口准备上马车时,却有人在后面叫他:“王爷。”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王蕴,他如今负责宫中安全,今日因迎佛骨故而轻装,正在马下向他行礼。
李舒白也向他点头示意,问:“别来可好?”
“多承王爷关心,一切都好,”王蕴将马缰丢给身边侍卫,走近他拱手道,“恭喜王爷得脱羁绊,重返殿堂。”
李舒白淡淡一笑,说道:“也恭喜蕴之你,听说好事将近了?”
王蕴对他灵通的消息毫不惊异,只说道:“是,待佛骨事了,便是我成亲之时了。”
“陛下准备将佛骨留在宫中供养三日,这么说,三日后你便要出发去往成都了?”他不动声色问。
王蕴点头,朝他微微一笑:“待我去成都迎她过来之日,便是我们在京城成亲之时。”
仿佛被最尖锐的针刺中,李舒白的睫毛微微一颤,气息也猛然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到一声悲鸣。长空中忽然有一只孤鸟飞渡而过,远远贴着宫阙檐角,向着远方独自飞去,身影不知落在遥远的何方。
他抬眼望着那只孤飞的鸟,目送它去往天际,眼中满是幽渺的孤寂。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缓缓说道:“她毕竟曾是我身边人,如今好事已近,我竟不知道。”
王蕴看见他神情如此,便强压下心中波动不安的情绪,拱手笑道:“王爷恕罪!梓瑕与我忙着筹备婚事,竟将王爷疏忽了。”
李舒白背手望天,默然不语。
王蕴声音温柔,絮絮说道:“前日她刚试了嫁衣,有些许地方需要修改,今日可能是与裁缝绣女商量去了。因为她没有问,所以我也没来得及与她说王爷的喜讯。”
李舒白不想听他与黄梓瑕筹备婚礼的事情,抬手止住他,说:“既然如此,我便亲自去告诉她吧。毕竟,她当初在成都也曾救过我,我们也算是……交情匪浅了。”
王蕴眼眸深黯,拱手对他说道:“多谢王爷厚意。但之前在成都时王爷曾对下官说过,希望给梓瑕自由。如今她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也正在忙碌之中,王爷又何必令她多生烦忧呢?”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王蕴的身上,顿了一顿,便转了过去,只说:“本王只是略尽故人之谊,即使蕴之你觉得不合适,但我与她相识一场,有些话不得不与她交代清楚。”
他的声音固执得近乎冷酷,王蕴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绝。
“我曾对她许过的诺言,如今还未兑现。我总要给她一个说法,不是吗?”
他再没有看王蕴,背转了身上马车,便示意起行。
这种一意孤行的态度,让王蕴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才终于恍然回神。眼看李舒白的马车已经离了宫门,一路东行。他大步走向身后的侍卫,翻身上马,什么也不说便挥鞭纵马而去。
被他抛下的御林军们在身后面面相觑。他身边的那个小侍卫赶紧催马追上他,急声道:“统领,陛下有旨,命你这三日妥善安排宫中防卫,寸步不可离大明宫!”
王蕴头也不回,只说道:“我去去就回。”
“这……这可是圣旨,陛下要是临时找你有事,那……”小侍卫急了,伸手要去抓他的马缰。
“走开!”王蕴一声不吭,挥鞭抽在他的衣袖上。小侍卫觉得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只能愕然缩手看着王蕴,不知道这个平素一直温和宽厚的上司,为什么会忽然发作。
但看见他脸上的慌乱与急躁,小侍卫又赶紧勒马停下,不敢再问,只呆呆地看着他纵马疾驰,直穿过外宫门,向西而去,转眼消失在扬起的烟尘之中。
安安静静的永昌坊,正是午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笼罩得这样的冬日略带青灰色。王蕴从街巷之中打马走过,只觉得周围一片静谧,只有些遥远的轻微声音,自门窗之间隐约传出,但传到他周身,却都已经听不分明。
他在王宅门口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黄梓瑕所住的小院中,看见房门紧闭着,门前的蜡梅开得正好,金灿灿的颜色涂在这荒芜的院子中,显得天地格外明亮。
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自己胸膛的跳动越发剧烈。他慢慢走到门前,抬手轻敲房门:“梓瑕,在吗?”
“在的,你稍等片刻。”里面传来她低低的声音。
王蕴提着的心,因她这一声而顿时落了下来。他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望着眼前的蜡梅,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不过片刻,黄梓瑕开了门,走到他的身旁。
他回头看她,见她一身银红色的衫子,袖口与领口可以看出里面的绯色中衣,深浅色相配,颇为好看。他不由得注目多看了两眼,轻声微笑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也是银红色的衣服。”
黄梓瑕本想说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好像是穿着小宦官的服饰,过来教授王若王府礼仪。但话未出口,她随即便想到,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应该是在自己十四岁时,大明宫中。鄂王曾经说过,当年王皇后召见她时,王蕴曾拉着他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妻,那时的自己,确实是穿着银红色的衣衫。
想到十六岁的王蕴拉着鄂王偷看自己的场景,黄梓瑕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中混合着感激的复杂情绪,低声对他说道:“是啊,难为你居然还记得我当时模样。”
王蕴微笑着,深深凝望着她,轻声说:“绯色配银红,正如晚霞映梅花,这么美丽……我当然不会忘记。”
黄梓瑕低头,转开话题:“衣服总要配同色系的好入眼。”
“是啊,可不能像子秦一样,”王蕴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听说过,他娘亲眼睛不好,看浅色和暗色都弱,所以自小便喜欢给孩子穿花花绿绿的艳色衣服。现在长大了,其他兄弟都拒绝穿母亲给选的衣服了,只有周子秦还乐呵呵地穿着,好像已经固定了这种穿衣服的习惯,即使自己穿也是那闪亮的配色。”
黄梓瑕默然点头,脑中又闪过一个无法忽视的记忆——鄂王从翔鸾阁跳下的那一夜,紫色的锦衣之中,为何独树一帜穿了一件黑色中单?
“其实,因为子秦,所以我以前还有点担忧,在听说未婚妻擅长查案之后,我甚至想,每天接触这些的女子,会不会是个凶恶可怕的母夜叉,这可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才放心。”
听到他的轻笑声,黄梓瑕也跟着他在蜡梅花下抿嘴一笑。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么。
王蕴见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只觉得胸口气息灼热涤荡,不由走到她身后,自后方轻轻伸手将她拥住,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道:“那时我跟在你的身后,一路走过那条开满凌霄花的走廊,心中忐忑又紧张。直到你在走廊的尽头一回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我的人生圆满了。”
他轻拥着她,俯下的头贴在她的发上,温热的气息弥漫在她的发间,让她的身体僵硬,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一贯温柔的王蕴,此时却紧紧抱住了她,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怀抱。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声响,但高墙之内一片安静,似乎没有其他声响传到这边。
他按着她的肩,将她近来越显纤瘦的身子扳过来,低头凝望着她的神情。她略带紧张的面容上,那眼中流露出的不安与暗藏的感伤,几乎要灼伤了他。
他却没有如往常般放开她,只抬手轻按她的肩膀,俯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如今你我虽有波折,但终究还是得成眷属……梓瑕,我此生于愿已足,定不会负你。而我,也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心意。”
黄梓瑕听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之中,隐藏着微微颤抖的声调,似是在恐惧,又似是在恳求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与他的语调一般,颤抖了起来。
她一直垂在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攥住自己的裙子。手抓得太紧,颤抖得几近痉挛,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放开自己的手,终究还是无法顺理成章地抱住拥自己入怀的这个人。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紧抱住自己。
王蕴的手抚上她的头发,让她将脸靠在自己的胸前。他面朝着庭前,隔着蜡梅花看着前方的院落,依然是安安静静,毫无变化。
他的手握紧了她垂下的发丝,在柔软微温的发间,一点冰凉碰在他的指间。是一支银质的简单发簪,簪头是碧玉雕成的卷草纹,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支簪子而已。
他便没有理会,只俯头将面容埋在她馨香的发间。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收拢双臂,紧紧将她贴在自己怀中。
王蕴离开的时候,转头看院中,却只见她站在廊下目送他,蜡梅花影幻化成一片迷离的金色,映在她的面容身上。她深陷在灿烂颜色之中,却只浮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勉强送他。
他默然对她点了一下头,转身沿着走廊一路行去。
廊上的鱼依旧无知无觉,在墙上镶嵌的琉璃片之后缓缓游曳。日光从后面照进来,在它们的身上流转,金色红色白色的鳞片闪耀着诡异又美丽的光线,在这条走廊中晃动。
他想着她隐藏在花影后的苍白笑容,茫然地走过点点光芒。就在走出门之时,哑仆拉了拉他的衣袖,口中呀呀地叫了两声。
王蕴看了他一眼,见他以手比画着:“刚刚有人来找她。”
王蕴的目光转向里面,慢慢地动着嘴唇,无声问:“什么人?”
“不认识的一位贵人,他走到小院门口,便返回了。我见他没有进内,便也没有惊动公子和黄姑娘。”哑仆再次比画着。
王蕴的面容上,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淡淡笑意,目光却是冰冷的。
那哑仆想了想,又示意他先别走,从屋内拿出一幅装裱好的卷轴,递到他面前。
王蕴慢慢打开,看了一眼。卷轴是幅画,画上有三团类似于涂鸦的墨团,形状怪异,看不出什么具体模样。
哑仆比画着:“是刚刚来的那位公子留下的。”
他点了一下头,慢慢地将画卷好,递还给哑仆,无声地微动嘴唇:“过一个时辰再给黄姑娘。告诉她,是个奴仆送来的。”
哑仆连连点头,将这幅画收好。
“再有人来,便告诉他们,黄姑娘忙于婚事,不喜见客。”
王蕴什么也不再说,拍拍哑仆的肩,便转身离开了。
春天将到,虽依然是春寒料峭,但地气已经温暖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小庭的春草便冒出了一层,绿色铺满了庭前。而昨日开得正好的蜡梅花,却在阳光之下略显衰败,那种明透的金色花瓣,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暗沉起来。蜡梅那种微带檀香的气息,也在这样的天气之中显得绵软稀薄。
黄梓瑕将小几移到庭前,在花荫之下挥笔在纸上勾勾点点。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温暖洋溢,偶尔有一两朵蜡梅花掉落在她的身上,她也没有理会,只提着笔沉思。
外面有仆人的脚步声急促传来,未等她抬头,周子秦的声音已经传来:“崇古,崇古!”
黄梓瑕将笔搁下,站起来迎接他:“子秦。”
周子秦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怀里抱着个大箱子,朝她点头:“快帮我搭把手,好重啊。”
黄梓瑕帮他将那个箱子放到廊下,问:“这是什么?”
“你猜?”他得意地把盒盖打开。
黄梓瑕仔细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手脚和头颅。她顿时扶额:“什么啊?”
“喏,你不是和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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