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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地蹲着,很威武地、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乌鸦乌鸦你打场,

    给你二斗粮……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

    蝙蝠也飞起来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当当地乱响。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地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

    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地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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