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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

    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

    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个月后,“5·12”大地震。

    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

    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

    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信了。

    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

    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

    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

    (九)

    2013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

    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

    她坐在门槛上, 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

    2010年30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抵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

    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很难受,自17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游牧民谣·大冰《在大昭寺广场晒太阳》

    赵雷《未给姐姐递出的信》

    赵雷《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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