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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了再说:“我认为这本书都是曹雪芹写的,根本没有什么高鹗。”结果这一跳极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还成了仙。对面那男生站起来说:“我认为这位同学说得极对!”女生不服,站起来不算,还学赫鲁晓夫砸桌子,给自己的话伴奏:“但事实证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笔法不相同,一个曹雪芹怎么会写出两种文笔!”破坏完公物坐下去,对着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学分析,发现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里一冷。主考说:“好了,同学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然后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为俩人的启蒙人,却没有入选,暗骂一句,去考记者团。幸好记者团里不用嘴,只要写一篇描写市南三中风景的文章,那帮考记者团的都有小题大作的本能,写了半个钟头还没收笔。雨翔把市南三中概况写一遍,第一个交了卷子就走,想这次定取了,因为写新闻报道要简要切题。

    报广播电视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队的人笑着说:“这种地方,电视台像在选美,谁漂亮谁上;广播台像在选鬼,怎么丑的人都有。”排在队伍里报电视台的人一阵哄笑;报广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当鬼,心里骂电视台的人侵犯了鬼权,伤到了自尊。几个长得漂亮的鬼作为形象代言人,说:“你们这种靠脸蛋吃饭的,像一种什么职业来着……”喻体没说,表示有什么侮辱也是你们自己想的。报电视的都不敢说话,不是不想,而是报广播的数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无论哪方胜利都不会吃亏,所以心安理得看着。前面的报名点显然发现一个雨翔性质的人,放话说:“大家听着,一个人不可以报两个项目,如果要报电视台的编辑,大家要先去报记者团,我们自会在里面选。”雨翔一时难以定夺要报哪个,照理说鬼多力量大,但竞争太激烈,怕选不上;想去电视台做学生新闻主持,突然间看到了钱荣也报电视台,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广播站。

    考场在一间密室里,先问姓名,俟对方回答,听到声音不甜美者当场谢绝。林雨翔命大,第一关竟然闯过去。第二个问题:“你口才好吗?”

    林雨翔自以为谦虚道:“一般。”这个谦虚像商场里打折,无论折扣多低,自己还是赚的。

    问:“具体点呢?”

    林雨翔撒个谎道:“晚上熄灯后一寝室的人都听我说历史故事。”这个谎有三层深奥的含义,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极好,全寝室的人都听他说话;二是他林雨翔历史知识丰富;第三层最妙--假使后面的口试没发挥好,理由可以是现在不是晚上熄灯后。从这点看来,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时的脚,白天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不能轻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显露。

    问者点几下头:“那么你报名广播台的动机是什么呢?”

    “证明自己。”

    “那好,请谈谈你对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时语塞,感悟不出。

    问:“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雨翔突然聪明了,说:“沉默是金。”这个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对自己肃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声“说得好”。

    问者也对雨翔肃然起敬,让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高中语文课本中的文章)。开始念得挺顺,后来栽就栽在叹词里。日本人对文章里的叹词毫不吝啬,一个接一个,频繁得像中东的战事,如“唔--阳春面”、“好--咧”、“真好吃啊”、“妈妈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来是这样”。

    林雨翔没有日本人那种善于狡辩的舌头,读起叹词来不能达到千回百转的效果,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读到后来自己为自己摇头。问者道:“可以了。谢谢你,如果你被录取,我们会通知的。”

    林雨翔出门见钱荣也边谢边出来,笑挂在脸上舍不得抹掉,看见林雨翔就问:“你如何啊?”雨翔的当务之急就是杀掉钱荣脸上的笑,说:“哦,你说那个啊,我会不录取吗?”心里一个声音“也许会”。钱荣听不到林雨翔的心声,想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稳。

    雨翔问:“你呢,你又如何呢?”钱荣说:“我一般会取。”雨翔气势上压倒对方,终于获得胜利,开心了一个上午。林雨翔懒得乘车回去,决定留在学校。中午一过,一些过了一夜的寄宿生纷纷回去,偌大一个市南三中里没几个人。雨翔呆呆地望着只剩一个壳的校园,怅然若失。宿舍大楼右侧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红砖楼,说“失修”是冤枉的,学校每年都修,无奈中国学生厉害,看到了公物有极强的摧毁欲望,前面在修后面跟着一帮子人在破坏。这幢红楼叫“贝多芬楼”,学生当聋子好欺负,近几年里大肆破坏,开门不用手,都用脚和身子,而手留着刻字用。校领导只好变成瞎子,说要再造一幢。以前几届毕业出去的学生对这幢楼破坏得有了感情,都写信说要保持古典风格,拆不得。现届的学生认为这幢楼还有其破坏价值,打出孙中山“物尽其用”的口号。中国学生做事喜欢直奔两个极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坏事也不能半途而废。这幢楼留着要给后几届的学生破坏,也当是学哥学姐们留下的一份厚礼。贝多芬楼就留了下来,成为学生学业负担下的发泄物。

    贝多芬楼里有一个练琴室,那些钢琴托了贝多芬楼的福,也被践踏得尊容大毁。有一架钢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弹琴(谈情)要和说爱连在一起。”学校四处追缉这位思想家,最后得到消息,这句话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贝多芬楼练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艺术家都和这幢楼差不多脏,一见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这幢楼也难得看见同党,每逢艺术家在里面作画弹琴都敞门欢迎。艺术是高尚的,但艺术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学生沦为一类,也在门上梁上刻字。今年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所谓的“封闭式”管理就是关门打狗式,不允许外人进入学校。既然是关门打狗,学生当然要有个狗样,学期伊始每人交了两张两寸照片,一个月后领胸卡。学校可以“闭关”,却做不到“自守”,几个熟络的琴师依旧来练琴,幸亏这些人有点水平,每天弹《秋日的私语》,不再去弹自己谱的曲,整个校园仿佛服了中药,气络通畅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练琴,静心聆听,雨翔竟听出了意境,仿佛看见往事再现:和梁梓君大闹“夜不眠”--应该是看他闹;战无不败的作文诗歌比赛;擦肩而过的Susan;不知是敌是友的罗天诚;赵镇长,金主任……突然想要写封信,然而写信也要一定的文学功底,尤其要卫斯理那种日产万字的功夫,往往写前脑子里的话多得要溢出来,写时那些话就仿佛西方总统候选人当选前的承诺,没一句能落实下来。两眼定定地看着“最近还好吗”这一句话,方才的千言万语已被它概括进去,写了半天也拼不满四五行,心里为朋友没面子,而且最主要的是要浪费一张邮票,只为让对方满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话后再满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邮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给Susan写封信问候一下,不知是时间太少懒得写了或作业太多写得懒了,或者都不是,只有一个信念,错过都错过了,三年后再说。

    钱荣还躺在床上等他爸派车来接,见林雨翔在发呆,说:“你在想谁?”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说:“没想谁。”

    钱荣突然跑到雨翔面前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要去追姚书琴!”

    雨翔大惊,说:“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钱荣摆摆手说:“呐,我因为被她记录的名字次数太多常被梅萱骂,我决定和她改善关系,用我的博识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说:“你就为这个?”

    钱荣又把主题向下挖掘一层:“我一个人在学校里闲得无聊,况且她也不错,又白又嫩的,凶可以改嘛,她这么凶,肯定没人追过,说不定还是初恋,有个那个可以打发掉许多寂寞。”

    下面车喇叭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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