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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过,有一个条件:招弟必须唱压轴!不管有什么角色,都得让一步儿!我的女儿不能给别人垫戏!”

    东阳对于办义务戏已经有了点经验。他知道招弟没有唱压轴的资格,但是也知道日本人喜欢约出新人物来。扯了扯绿脸,他答应了条件。虽然这里面有许多困难,他可是晓得在办不通的时候可以用势力——日本人的势力——去强迫参加的人。于是他也顺手儿露一露自己的威风:

    “我教谁唱开场,谁就得唱开场;教谁压台谁就压台;不论什么资格,本事!不服?跟日本人说去呀!敢去才怪!”

    十七

    天佑老头儿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是掌柜的,他有权调动,处理,铺子中的一切。但是,现在他好像变成毫无作用,只会白吃三顿饭的人。冬天到了,正是大家添冬衣的时节,他却买不到棉花,买不到布匹。买不进来,自然就没有东西可卖,十个照顾主儿进来,倒有七八个空手出去的。

    在他的大凳子的尽头,总有两大席篓子棉花,雪白,柔软,暖和,使他心里发亮。

    柜台里只坐着一个老伙计——其余的人都辞退了。老伙计没事可作,只好打盹儿。这不是生意,而是给作生意的丢人呢!

    他偷偷的去看邻近的几家铺户。点心铺,因为缺乏面粉,也清锅子冷灶。茶叶铺因为交通不便,运不来货,也没有什么生意好作。猪肉铺里有时候连一块肉也没有。看见这种景况,他稍为松一点心:是的,大家都是如此,并不是他自己特别的没本领,没办法。这点安慰可仅是一会儿的。在他坐定细想想之后,他的心就重新缩紧,比以前更厉害,他想,这样下去,各种营业会一齐停顿,岂不是将要一齐冻死饿死么?那样,整个的北平将要没有布,没有茶叶,没有面粉,没有猪肉,他与所有的北平人将怎样活下去呢?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想到了国家。国亡了,大家全得死;千真万确,全得死!

    不久,他接到了清查货物的通知。他早已听说要这样办,现在它变成了事实。每家铺户都须把存货查清,极详细的填上表格。天佑明白了,这是“奉旨抄家”。等大家把表格都办好,日本人就清清楚楚的晓得北平还一共有多少物资,值多少钱。北平将不再是有湖山宫殿之美的,有悠久历史的,有花木鱼鸟的,一座名城,而是有了一定价钱的一大块产业。这个产业的主人是日本人。

    铺中的人手少,天佑须自己动手清点货物,填写表格。这样的连夜查点清楚,计算清楚,他还不敢正式的往表上填写。他不晓得应当把货价定高,还是定低。他知道那些存货的一多半已经没有卖出去的希望,那么若是定价高了,货卖不出去,而日本人按他的定价抽税,怎样办呢?反之,他若把货价定低,卖出去一定赔钱,那不单他自己吃了亏,而且会招同业的指摘。他皱上了眉头。他只好到别家布商去讨教。

    同业们也都没有主意。日本人只发命令,不给谁详细的解说。

    天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能卖的货定了高价,把没希望卖出的打了折扣,他觉得自己相当的聪明。把表格递上去以后,他一天到晚的猜测,到底第二步办法是什么。他烦闷,着急,而且感觉到这是一种污辱——他的生意,却须听别人的指挥。他的已添了几根白色的胡子常常的竖立起来。

    等来等去,他把按照表格来查货的人等了来——有便衣的;也有武装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这声势,不像是查货,而倒像捉捕江洋大盗。日本人喜欢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么大。天佑的体质相当的好,轻易不闹什么头疼脑热。今天,他的头疼起来。查货的人拿着表格,他拿着尺,每一块布都须重新量过,看是否与表格上填写的相合。老人几乎忘了规矩与客气,很想用木尺敲他们的嘴巴,把他们的牙敲掉几个。这不是办事,而是对口供;他一辈子公正,现在被他们看作了诡弊多端的惯贼。

    他们发现了“弊病”。为什么有一些货物定价特别低呢?他们调出旧账来:“是呀,你定的价钱,比收货时候的价钱还低呀!怎回事?”

    天佑的胡子嘴颤动起来。嗓子里噎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这是些旧货,不大能卖出去,所以……”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有意捣乱,作生意还有愿意赔钱的么?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强挤出一点笑来。

    “改?那还算官事?”

    “那怎么办呢?”老人的头疼得像要裂开。

    “你看怎么办呢?”

    老人像一条野狗,被人们堵在墙角上,乱棍齐下。

    大伙计过来,向大家敬烟献茶,而后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递钱!”

    老人含着泪,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自动的认罚,递过五十块钱去。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钱,直到又添了十块,才停止了客气。

    他们走后,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他一方面受了污辱与敲诈,还没脸对任何人说。没有生意,铺子本就赔钱,怎好再白白的丢六十块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只走了几步,他又打了转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里的人也跟着难过呢。回到铺中,他把没有上过几回身的,皮板并不十分整齐的狐皮袍找了出来。拿出来,他交给了大伙计:“你去给我卖了吧!皮子并不怎么出色,可还没上过几次身儿;面子是真正的大缎子。”

    “眼看就很冷了,怎么倒卖皮的呢?”大伙计问。

    “我不爱穿它!放着也是放着,何不换几个钱用?乘着正要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

    “卖多少呢?”

    “瞧着办,瞧着办!五六十块就行!一买一卖,出入很大;要卖东西就别想买的时候值多少钱,是不是?”天佑始终不告诉大伙计,他为什么要卖皮袍。

    大伙计跑了半天,四十五块是他得到的最高价钱。

    “就四十五吧,卖!”天佑非常的坚决。

    四十五块而外,又东拼西凑的弄来十五块,他把六十元还给柜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柜上白赔六十块。他应当,他想,受这个惩罚;谁教自己没有时运,生在这个倒霉的时代呢。时运虽然不好,他可是必须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负责的给铺子乱赔钱。

    又过了几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给他定的物价表。老人细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声没出,戴上帽头,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则门。城里仿佛已经没法呼吸,他必须找个空旷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价都不到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绝对不许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抬高物价,扰乱治安论,枪毙!

    护城河里水流得相当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凌。岸上与别处的树木已脱尽了叶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远去。老人看一眼远山,看一眼河水,深深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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