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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又开了,一个日本兵拿来姑娘的衣服,扔给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像条饥狼扑食似的立起来。钱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说了声“走!”

    青年无可如何的把衣服给死尸穿上,抱起她来。

    敌兵说了话:“外边有车!对别人说,杀头的!杀头的!”

    青年抱着死尸,立在钱先生旁边,仿佛要说点什么。

    老人把头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二十四

    剩下他一个人,他忽然觉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于有点可怕。

    不管那个青年是干什么去,反正他已给了他最好的劝告。假若他的劝告被接受,那个青年就必定会像仲石那样去对付敌人。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为敌人的残暴而动怒。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而是看谁杀得过谁的时候了。他忘记了他的诗,画,酒,花草,和他的身体,而只觉得他是那一口气。他甚至于觉得那间小屋很美丽。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许多人的,监牢,而也是个人的命运与国运的联系点。看着脚上的镣,摸着脸上的伤,他笑了。他决定吞食给他送来的饭团,好用它所给的一点养分去抵抗无情的鞭打。

    隔了有五六天,晚上,他被传去受审。审问的地方是在楼上。很大的一间屋子,像是课堂。屋里的灯光原来很暗,可是他刚刚进了屋门,极强的灯光忽然由对面射来,使他瞎了一会儿。他被拉到审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三个发着光的绿脸。

    中间坐的那个绿小鬼向左右微一点头,大概是暗示:“这是个厉害家伙!”他开始问,用生硬的中国语问:

    “你的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要说:“我是个中国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不便因快意一时而招致皮骨的损伤。同时,他可也想不起别的,合适的答话。

    “你的是什么?”小鬼又问了一次。紧跟着,他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产党?”

    他摇了摇头。他很想俏皮的反问:“抗战的南京政府并不是共产党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边的绿脸出了声:“八月一号,你的在哪里?”

    “在家里!”

    “在家作什么?”

    想了想:“不记得了!”

    左边的绿脸向右边的两张绿脸递过眼神:“这家伙厉害!”

    右边的绿脸把脖子伸出去,像一条蛇似的口里嘶嘶的响:“你!你要大大的打!”紧跟着,他收回脖子来,把右手一扬。

    他——钱老人——身后来了一阵风,皮鞭像烧红的铁条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头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像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声。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没的说!”

    三张绿脸都咬着牙微笑。他们享受那嗖嗖的鞭声与老人的怒吼。皮鞭像由机器管束着似的,均匀的,不间断的,老那么准确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像一匹折了腿的马那样往外吐气,眼珠子努出多高。又挨了几鞭,他一阵恶心,昏了过去。

    醒过来,他仍旧是在那间小屋里。他口渴,可是没有水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动弹,就好像有人撕扯那一条条的伤痕似的。每一发昏,他就觉得他的生命像一些蒸气似的往外发散。可是,他不肯就这样释放了自己。他宁愿忍受苦痛,而紧紧的抓住生命。他须活下去,活下去!

    小屋里又来了三个犯人,全是三四十岁的男人。由他们的惊恐的神色,他晓得他们也都没有罪过;真正作了错事的人会很沉静的等待判决。他不愿问他们什么,而只低声的嘱咐他们:“你们要挺刑!你们认罪也死,不认罪也死,何苦多饶一面呢?用不着害怕,国亡了,你们应当受罪!挺着点,万一能挺过去,你们好知道报仇!”

    三天,没有他的东西吃。三天,那三个新来的人轮流着受刑,好像是打给他看。饥饿,疼痛,与眼前的血肉横飞,使他闭上眼,不出一声。他不愿死,但是死亡既来到,他也不便躲开。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干什么,反正他自己应当坚定;日本人说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须破着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无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气节。

    这样想清楚,虽然满身都是污垢和伤痕,他却觉得通体透明,像一块大的水晶。

    日本人可是并不因为他是块水晶而停止施刑;即使他是金刚钻,他们也要设法把他磨碎。

    他挺着,挺着,不哼一声。到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喊:“打!打!我没的说!”他咬着牙,可是牙被敲掉。他晕死过去,他们用凉水喷他,使他再活过来。他们灌他凉水,整桶的灌,而后再教他吐出来。他们用杠子轧他的腿,用火绒炙他的头。他忍着挺受。他的日子过得很慢,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很快,当他昏迷过去的工夫。他决定不屈服,他把生命像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时节,又吞咽下去。

    他的同屋的人,随来随走,他不记得一共有过多少人。他们走,是被释放了,还是被杀害了,他也无从知道。有时候,他昏迷过去好大半天;再睁眼,屋中已经又换了人。看着他的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们好像都不敢和他交谈。他可是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便鼓舞他们,教他们记住仇恨和准备报仇。这,好似成了他还须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与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个声音;只要有一口气,他就放出那个声音——不是哀号与求怜,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竖起眉毛来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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