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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跟你走!”桐芳看出来,高第没有独自逃走的胆量。

    二十三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水倾倒在地上,马上便冻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又骄傲的升起来,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视。“庆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们自己的城,现在又失去了他们的国都!

    瑞丰同胖太太到冠宅去。冠先生与大赤包热烈的欢迎他们。

    大赤包已就了职,这几天正计划着:第一,怎样联络地痞流氓们,因为妓女们是和他们有最密切关系的。

    第二,怎么笼络住李空山和蓝东阳。她让他们都看明白招弟是动不得的——她心里说:招弟起码得嫁个日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高第不很听话,不肯随着母亲的心意去一箭双雕的笼络住两个人。

    第三,她须展开两项重要的工作:一个是认真检查,一个是认真爱护。前者是加紧的,狠毒的,检查妓女;谁吃不消可以设法通融免检——只要肯花钱。后者是使妓女们来认大赤包作干娘;彼此有了母女关系,感情上自然会格外亲密;只要她们肯出一笔“认亲费”,并且三节都来送礼。

    第四,是怎样对付暗娼。战争与灾难都产生暗娼。暗娼们为了生活,为了保留最后的一点廉耻,为了不吃官司,是没法不出钱的;只凭这一笔收入,大赤包就可以发相当大的财。

    为实现这些工作计划,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头轻轻的捶胸口几下。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拼命,再揪着心了。她从此可以从从容容的,稳稳当当的,作她的所长了。她将以“所长”为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处去。她将成为北平的第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汽车,出入在东交民巷与北京饭店之间,戴着镶有最大的钻石的戒指,穿着足以改变全东亚妇女服装式样的衣帽裙鞋!

    她热烈的欢迎瑞丰夫妇。她的欢迎词是:

    “咱们这可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得回来的,咱们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两天儿吧!”然后,她对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气,我要是北平妇女界中的第一号,你就必得是第二号。她说到这里,瑞丰打了岔:

    “冠所长!原谅我插嘴!我这两天正给她琢磨个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长,她自然少不了交际,有印名片的必要!请给想一想,是祁美艳好,还是祁菊子好?”

    大赤包没加思索,马上决定了:“菊子好!像日本名字!凡是带日本味儿的都要时兴起来!”

    在南京陷落的消息来到的那一天,钱先生正决定下床试着走几步。身上的伤已差不多都平复了,他的脸上也长了一点肉,虽然嘴还瘪瘪着,腮上的坑儿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脸,长起一部柔软而黑润的胡须,使他更像了诗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两腿腕时常肿起来,酸痛。这一天,他觉得精神特别的好,腿腕也没发肿,所以决定下床试一试。正在这时,他听到四大妈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响。

    “来啦?四大妈?”他极和气的问。

    “来喽!”四大妈在院中答应。“甭提啦,又跟那个老东西闹了一肚子气!”

    “都七十多了,还闹什么气哟!”钱先生精神特别的好,故意找话说。

    “你看哪,”她还在窗外,不肯进来,大概为是教少奶奶也听得见,“他刚由外边回来,就噘着大嘴,说什么南京丢了,气横横的不张罗吃,也不张罗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的,跟我发什么脾气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钱先生只听到“南京丢了”,就没再往下听。光着袜底,他的脚碰着了地。他急于要立起来,好像听到南京陷落,他必须立起来似的。他的脚刚有一部分碰着地,他的脚腕就像一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么一软,他整个的摔倒在地上。这一下几乎把他摔昏了过去。在冰凉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缓过气来。这样卧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脚还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慢的活动,他一定还能走路,因为他刚才已能站立了那么一会儿。他闭上了眼。来往于他的心中的事只有两件,南京陷落与他的脚疼。

    他开始从头儿想。他应当快快的决定明天的计划,但是好像成了习惯似的,他必须把过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能有条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

    他记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一闭眼,白巡长,冠晓荷,宪兵,太太,孟石,就都能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眼前。跟着宪兵,他走到西单商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在胡同里的一条小死巷里,有个小门。他被带进去。一个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间,像兵营,一排南房有七八间,像是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像个小操场。刚一进门,他就听到有人在南屋里惨叫。他本走得满头大汗,一听见那惨叫,马上全身都觉得一凉。他本能的立住了,像快走近屠场的牛羊似的那样本能的感到危险。宪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横了心,抬起头来。“至多不过是一死!”他口中念道着。

    到尽东头的一间北屋里,有个日本宪兵搜检他的身上。检查完,他又被带到由东数第二间北屋去。在这里,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问他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等等,登记在卡片上。这是个,瘦硬的脸色青白的人。那个人又问:“犯什么罪?”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像平日对好友发笑似的,他很天真的笑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他的头还没有停住,那个瘦子就好像一条饥狼似的极快的立起来,极快的给了他一个嘴巴。他啐出一个牙来。瘦子,还立着,青白的脸上起了一层霜似的,又问一声:“犯什么罪?”

    他的怒气撑住了疼痛,很安详的,傲慢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

    又是一个嘴巴,打得他一歪身。他想高声的叱责那个人,他想质问他有没有打人的权,和凭什么打人。可是他想起来,面前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会来打中国。因此,他什么也不愿说;对一个禽兽,何必多费话呢。看了看襟上的血,他闭了闭眼,心里说:“打吧!你打得碎我的脸,而打不碎我的心!”

    他一辈子作梦也没梦到,自己会因为国事军事而受刑;今天,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感到极大的痛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来到的光荣。他咬上了牙,准备忍受更多的痛苦,为是多得到一些光荣!

    手掌又打到他的脸上,而且是一连串十几掌。他一声不响,只想用身体的稳定不动作精神的抵抗。打人的微微的笑着,似乎是笑他的愚蠢。慢慢的,他的脖子没有力气;慢慢的,他的腿软起来;他动了。左右开弓的嘴巴使他像一个不倒翁似的向两边摆动。打人的笑出了声——打人不是他的职务,而是一种宗教的与教育的表现;他欣赏自己的能打,会打,肯打,与胜利。

    在灯光之中,他记得,他被塞进一辆大汽车里去。因为脸肿得很高,他已不易睁开眼。从眼皮的隙缝中,他看到车外的灯光,一串串的往后跑。他感到眩晕,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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