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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活泼,更新鲜,更妩媚。秦蕴玉也换了一件翻领的西式薄纱衫,是水红色的,而且里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来。她走动的时候,丰满的胸部也似乎隐约地在汗衫下面微微地颤动。下面依旧是肉红色的长统丝袜,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显得更娇艳了。
她们两人并立在岸边,眼望着天际,望着海。身材高矮只差一点,声音的清脆差不多,各人把她的独有的特点表现出来,来互相补足,这样吸引了来往的行人的赞赏的目光。她们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们靠近地立着,好像是一对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们的旁边,带笑地和她们谈话。这晚上他显得十分快乐。
陈真故意站得离她们远一点。可是那两个少女的清脆的、快乐的笑声不断地送到他的耳里,使他也变得兴奋了。但是他一转念间又不禁失笑起来。他想道:“我怎么会到这个环境里来?”于是他的眼前现出了种种的速写: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某某问题的同志们,大会场里某人的动人的演说姿势,亭子间里的纸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传的谈话,一叠一叠、一堆一堆的书报和传单,苍白而焦急的脸,血红的眼睛,朴质而期待的脸……然后又是那长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圆圆的脸,接着又换上画了眉毛涂了口红的瓜子脸。这两个脸庞交替地出现着,而且不再是速写,却是细致的工笔画了。这两个面庞逐渐扩大起来,差不多要遮盖了一切。他惊奇地张大了眼睛看,发见自己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前面是海,是天空;旁边是那两个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虽然在这两个少女的身边他也可以感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但是他觉得自己的适当位置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间,在那广大的会场,在那些简陋的茅屋里面。
她们问了他几句话,他简单地回答了。秦蕴玉忽然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笑着对他说:“陈先生,你为什么不走过来呢?你是讨厌我们吗?”
陈真坦然笑了,他没有露一点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几步,开玩笑地说:“不是讨厌,是害怕。”于是众人都笑了。周如水接连笑着说:“说对了。”
秦蕴玉笑得微微弯了腰,随后又站直了,她反驳道:“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又不吃人。陈先生,你说,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说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最后她引用了那个日本女作家的话。
众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话,他辩道:“为什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既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们女人又离不掉男人?”
陈真带笑说:“说每个男人都追求女人,这句话就不对,我就是个例外。”
“真的?”秦蕴玉侧过头望着他,一面戏弄似地问道。虽然夜已经来了,但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他还感觉到她的两颗眼珠光亮地在他的脸上盘旋,是那么富于诱惑性的眼珠。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被扰乱了,便仰起脸去看天空,月亮早已从海面升起来,是一个淡红色的玉盘。他渐渐地恢复了心境的平和,淡淡地一笑,然后回答道: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以后看罢。”
秦蕴玉第一个噗嗤笑起来,众人都笑了,陈真也止不住笑。
秦蕴玉甚至在笑的时候,也在注意陈真的举动。这个狡黠的女郎似乎明白地看出了他的弱点,便进一步地追逼他道:“陈先生,要是有人给你介绍一个,又怎样?一个又漂亮,又温柔,会体贴你,帮助你的。”
陈真掉头看了秦蕴五一眼。他的眼光和她的遇着了。她的眼光太强烈,他不敢拿自己的去接触她的,便掉开了眼睛。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连忙拿各种思想镇压它。他呆呆地望着天空,看那一轮圆月在碧海似的天空中航行,勉强地笑了两声,回答说:
“密斯秦,你放心,不会有人来管这种无聊的闲事。”
“陈先生的嘴比他的文章还厉害,”张若兰在旁边笑着插嘴说。
“他这张嘴素来不肯放松人,他最爱和人吵架,我们常常被他挖苦得没有办法。今天也算遇着对手了,”周如水愉快地附和着张若兰的话,一面和陈真开玩笑。
“这有什么厉害?这不过是强辩。而且他已经在逃避了,”秦蕴玉装出嗔怒的样子说。她看见陈真不答话,只顾在旁边微笑,便引诱似地再问道:
“倘使我来管这闲事,我来给你介绍一个,陈先生,你说怎样?”
陈真又抬起脸望天空,但是他依旧觉得那一对眼光在搔他的脸。他微笑着,用力镇压他的纷乱的心。他勉强地说了一句:“好罢,谢谢你。”他听见周如水在接连地询问:“谁?是谁?”又听见张若兰微笑说:“我知道蕴玉的花样多。”他心里暗暗笑着,便低下头装着不懂的样子挑战似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密斯秦,你给我介绍谁呢?”
秦蕴玉起初只是微笑不语,后来便提高声音说道:“但是,陈先生,你还没有答复我先前的问话!我要你先要求我给你介绍女朋友,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介绍谁。”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绍谁,我才回答你的问话,”陈真固执地说。
两个人开玩笑地争执起来,起初张若兰和周如水带笑地旁观着,后来他们也加入说了一些话,这样就渐渐地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进了云围,天顿时阴暗起来。他们刚刚回到旅馆,就落下一阵大雨。
陈真因为下雨不能够回家,只得留在海滨旅馆,就睡在周如水房里的那张大沙发上面。
电灯扭熄了,过了好些时候,周如水还在床上翻身,陈真忽然在沙发上面低声咳了两三下。
“真,真,”周如水轻轻唤了两声。陈真含糊地应着。
“真,你近来身体刚刚好一点,你不当心,你看你现在又伤风了。你这几天夜里常常咳嗽吗?”周如水关心地问。
陈真的咳嗽声停止了,他平静地回答道:“并不一定,有时候咳,有时候不咳。不过今天睡得早,我平常总是要弄到两三点钟才睡。”
“为什么要弄到这样迟呢?你也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说。
“然而事情是那样多,一个人做,不弄到两三点钟怎么做得完?”陈真的声音开始变得苦恼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体也应该保重才是,你的身体本来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劝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关联着的。我一个人要休息,许多事情就会因此停顿。我不好意思偷懒,我也不能够放弃自己的责任!”陈真的苦恼的声音在房里颤抖着。
“其实,像你这样年轻,人又聪明,家里又不是没有钱,你很可以再到外国去读几年书,一面还可以保养身体。你在日本也就只住过半年,太短了!……你为什么这样年轻就加入到社会运动里面?”
“我已经不算年轻了,今年二十三岁了。不过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献身的欲望。”
“十四岁?怎么这样早?”周如水惊讶地问,“怎么你以前不告诉我?这样早!我想,你过去的生活也许很痛苦罢。你以前并不曾把你过去的生活详细告诉过我!”
“个人的痛苦算得什么一回事?过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我生下来就死了母亲,儿童时代最可宝贵的母爱我就没有尝到。自然父亲很爱我,我也爱他。
可是他一天很忙,当然没有时间顾到我。……富裕的旧家庭是和专制的王国一样地黑暗,我整整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不说我自己在那里得到的痛苦,我个人的痛苦是不要紧的。我看见许多许多的人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灭亡。有的人甚至没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我又看见那些人怎样专制,横行,倾轧。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从小孩时代起我就有爱,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爱同样深。而且我走出家庭进入社会,我的爱和我的恨都变得更大了。这爱和恨折磨了我这许多年。我现在虽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许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终局,但是我已经把我的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间了。我的种子会发起芽来,它会长成,开花结果。那时候会有人受到我的爱和我的恨……”他说到这里又发出一阵咳嗽。
周如水觉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见了陈真在那里和死的阴影挣扎的情形。沙发上没有一点声音。一阵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泪来,为了他的朋友。“真,真,”他接连地叫了两声,声音很悲惨。
“什么?”最后陈真惊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费了大的气力才说出下面的话,而且这不是说出来的,是挣出来的:“你睡罢,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紧的。我一天又不做什么事。只是你应该多多休息!”他又说:“是不是沙发上不好睡?我们两个交换一下,你来睡床上好吗?”他预备下床来。
“不要紧,这里就好。你不要起来,”陈真接连地说,表示他一定不肯换。
周如水知道陈真的性情,便不起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好,你快快地睡罢。”他在帐子内低声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周如水就醒在床上了。他听见陈真在沙发上翻身的声音。
“真,”他低声唤道。
陈真在那边应了一声。
“你昨晚睡得还好吗?”他揭起帐子问道。陈真面向着墙壁,躺在沙发上。他看不见陈真的脸。
“还好,大概睡了四个钟头。”
“那么你现在好好地睡一觉罢,”周如水安慰地说。但是过了一刻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对陈真说:“你在想秦蕴玉,所以睡不着吗?”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蕴玉?”陈真惊讶地、多少带了点兴味地问,“你怎么忽然会想到她?”
周如水忘了陈真昨晚上的一番话。他的脑子里现出来那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的面影,画得细细的眉毛,涂了口红的小嘴,时而故意努着嘴,时而偏了头,两颗明亮的眼珠光闪闪地在人的脸上转,还有……他忍不住微笑地对陈真说:“我看她颇有意于你。”
“有意于我?”陈真忽然小孩似地笑了起来。“你会这样想?真笑话!她不过跟我开一次玩笑。”
“不见得罢,看她对你的那个样子,连我也羡慕!”
“那么你去进行好了,”陈真说着又笑。
周如水沉吟了一会才说:“老实说我也喜欢她。不过我已经有了张若兰,我不会跟你抢她。我劝你还是赶快进行罢,不要失掉了这个好机会。”
陈真笑了笑,不说话。
“你承认了吗?”周如水更得意地说。
“算了罢,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想我能够从‘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过了一刻,钟响了,他们并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几下。
“真!”周如水用感动的声音说,“我劝你还是去进行罢。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应该找个爱人,找个伴侣来安慰你才好。秦蕴玉说得很不错,你也应该在女性的爱情里去求一点安慰。你不该只拿阴郁的思想培养自己。你的文章里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为她也了解你。你究竟年轻,你也应该过些幸福的日子,你也应该享受女性的温柔的爱护。一个人生活到世界上来,究竟不是只给与,而不领受的。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周如水这时候忘记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这个意思。
“你何必这样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况且连平日劝人刻苦自励的李剑虹也以为你不必故意过得那么苦。”周如水看见陈真不答话,便加了这两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陈真慢吞吞地说。“然而我们是完全两样的人。你需要一个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许会改变一点,因为你现在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张篷的,”听到这里周如水要分辩,他刚刚开口又被陈真拦住了。陈真继续往下说:“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问题不单是女性的爱情所能够解决的。并且像我这样整天地工作,还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工夫讲恋爱!……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将来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还给创造者的时候,我可以坦然说:‘我并不曾浪费地过着我这一生,’至于女性的爱护,这虽是值得愿望的东西,然而我没有福气享受它,还是让别人去享受罢。”
周如水沉思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你的话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该知道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像你目前这样地拚命做,固然会有成绩。但是你为了这个就牺牲以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岁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点,可以活得久一点。活得久一点,做事情的时间也就多一点。算起来,你的生活方法也并不经济。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大家都爱护你,都希望你活得好,过得幸福。”
周如水的声音微微颤动着。他的话非常诚恳,陈真也深深地感动了。陈真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几次动着嘴,但终于静静地听下去了。周如水闭了嘴以后,他的话还在陈真的心上飘荡。陈真感到一阵温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心里不住地往外面发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眼泪奔流似地淌了出来。他连忙把身子翻到里面去,不让周如水看见他的眼睛。他静了一会,等到眼泪干了,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地答道:
“我知道,你的话我完全知道。老实说我也明白你们所说的道理。但是我的热情毁了我。你们不会了解: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是怎样地过着日子!那时候我只渴望着工作。那时候一切我都不会顾及了。那时候我不再有什么利害得失的考虑了,连生命也不会顾到!那时候只有工作才能够满足我。我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热情一旦燃烧起来融化了雪,那时候的爆发,连我自己也害怕!其实我也明白要怎样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来我就管不了那许多。我永远给热情蒙蔽了眼睛,我永远看不见未来。所以我甘愿为目前的工作牺牲了未来的数十年的光阴。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这就是我的悲剧的顶点了。”陈真的苦恼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房间里绝望地战抖着,使得周如水的心里也充满了绝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说《朝影》①里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说了这半句,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陈真的惊叫声打岔了。
“巴沙?你怎么会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会像他那样,就死得那么早!”陈真惊叫起来,声音里面充满着追求生命的呼号,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变成悲惨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转,找不到一条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这一刻陈真对于生活,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对于女性都很留恋。他自己绝不愿意抛弃这一切而离开世界,然而事实上他终于拚命拿工作来摧残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赶向坟墓。
“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矛盾?难道他的爱和恨竟然这样地深吗?”周如水痛苦地、绝望地想着,他觉得这个谜是无法解透的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四周渐渐地响起了人声,好像整个旅馆的人都起身了。阳光从白纱窗帷射进了房里,照在写字台上面。陈真突然翻身坐起来,脸上没有一点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简短地说:“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两句:“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在我们的面前摆着那条走不完的长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开了帐子。他的脸上的表情坚忍而确定,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小小的身体内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这样平静,这样坚定?他感动,他佩服。他想他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样的,因为近来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个复杂的问题就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他呆呆地望着陈真的脸,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想,他现在就从陈真那里也许会得到一两句有力的话来解决他的复杂的问题,便带笑地问道:“你说,我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解决才好?”他热烈地期待着陈真的回答。
“你的问题?好,我先问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陈真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决定不回家,我当然要找一个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旧是犹豫不决的。
“又来了,”陈真稍微停一下,又笑着接下去,“那么你究竟爱不爱张若兰?”
他微笑着,沉吟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答道:“我想我是爱的。”
“你说说看,她对你怎样?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很不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