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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袜上,里边多用裹脚衬紧。却将耳环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绝无一人疑她。她的画又画得好,没一人不爱,拿出就卖脱,每日风雨无阻,定卖去几幅。盘费尽有多余,还可蓄积。一路行将走来。

    一日,来到常州。下在饭店,见天色尚早,出去闲踱。行至码头上,走得劳倦,思量到哪里去歇歇脚再走。抬头见个关帝庙,遂涉步进去拜过关帝,就坐在门槛上歇脚,观看庙前景致。忽望见粉墙上两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却是三首诗。第一首就是轻烟的。

    心内惊骇道:“她怎地到这所在来,却又道‘姑媳向谁啼’,这是何说?”再看到第二首诗道: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许萧郎续旧谜?

    第三首道:

    一身浪迹倍凄淇,恐漏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素梅看罢,不觉泪满衣襟道:“原来祝郎也在这里。我好侥幸也。”急忙忙跑到后边,去问那些长老道:“可有一位定海县祝相公在此么?”

    和尚们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祝相公。”素梅又问道:“众师父从前可曾会见过么?”和尚答道:“不曾会过,我们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面粉墙上现有他题的诗句,怎么就不曾会过?求师父们再想一想看。”众和尚正欲吃饭,见她问得琐碎,变色答道:“这还是旧年,不知是哪里过路的人偶在此间写的。我们哪里管他闲事?不晓得,不晓得。”

    素梅见说,带着满脸愁容出来,心里苦道:“原来还是旧年在此,想已回家。”却又走近墙边去看,自己取出笔来在壁间也和一首。一人无聊无赖,见天色将晚,只得出门回店。次日绝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见?只因琪生是个有名才子,凡写的疏头词情两绝,字又佳,常州一城闻他大名。凡做善事,没有张祝去写疏头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们奉之如神,连合城人,无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称他老张。近日为天旱求雨,各处做法事打醮,把个张祝头多忙得,东家扯,西家争,及完却这家回来,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这日又去写,就直缠到乌暗才得回来。谁知事不凑巧,素梅前脚刚才出去,琪生后脚就跨进来。因身子劳顿,就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又要去写疏。正走到殿上,偶见神前一张疏纸被风吹起,直飘至墙脚下。走近才要拾,抬头忽见粉墙上又添了几行字。上前看时,也是和他原韵,一首诗道: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思君泪暗啼。

    手抱丹素颜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女妾素梅和题

    琪生一看,异常惊喜,道:“她与小姐一齐被贼掳去,今日缘何来此?我看人俱还无意,同在此间谢天谢地。”想一会,又虑寻不着,遂跌脚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来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说个下落,却叫我哪里寻你?”

    里头这些和尚听得哭声,忙跑出来,见是老张对着墙哭,问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个女人来寻我,你们晓得她住在哪里?”和尚道:“并不曾有什女人来寻你,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来寻什么定海县祝相公。何尝再有人家?”琪生闻是男子,心内狐疑不解,又问道:“那男子住在哪里?”和尚道:“我们又不认得他,哪个去问他住处。”琪生遂不则声,也不去拾疏纸,转身就往外飞跑。行至门外,复又转来叮咛和尚道:“这人是我嫡亲。今后若来,可留住他等我,说我晓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紧,勿误。”说罢,就如一阵风,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着写疏的来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紧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写罢。”那人道:“这怎迟得?”动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缠住,发急大怒,乱嚷起来。那人见他认真发极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点在肚里,满街满巷俱已跑到。没头没端又没个姓名下落,哪里去寻?直至日落才回。一进庙门,气不过,捧起砚台笔墨尽力往地下一掼,打得粉碎道:“只为你这笔砚,尽日写什么疏头,误却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顿脚,大呼大哭。这些和尚只认他惹了邪祟,得了疯病,俱替他担着一把干系。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乱跑乱寻,连城外船上也去问问,一连几天寻不着。自此也不替人写疏,只是厌厌郁闷,就恼成一病。睡在庙中,整整一年有余,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渐渐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气。琪生新病初愈,要踱到殿上,亲近亲近旧日的诗句。只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墙而立,叹气连天。琪生怪异,指望待他回头问他。不想那人只管看着墙上点头长叹,不一会又哭起来。琪生一发骇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那人也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老者。再近前一观,原来却是邹公。自解府之后又提进京,坐在刑部牢中。因旧年大旱,朝廷减刑清狱。刑部官却是邹公同年,又因戴松势败身死,没有苦主,遂出脱他出来。却一路来寻女儿消息,偶过此间,进来求签,不想于此相会。

    二人又悲又喜。邹公忙问道:“兄怎认得素梅,又在哪里会见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还是怎样?”琪生道:

    “我亦不曾遇见。”邹公道:“现有壁上诗句,但说何妨。”琪生道:“虽睹其诗,实实不曾遇见其人。”邹公道:“哪有不曾会过,就和这诗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会过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邹公发极道:“诗中之情我已会意,何必只管俄延这半日。若是说明,就将素梅丫头奉送,也是情愿。”祝琪生料来少不得要晓得,遂将与小姐订盟之事直言禀上。邹公听得与女儿有约,忽然变色,少顷又和颜道:“这是往事可以不言。只说如今在哪里,生死若何?”琪生哭道:“闻说是强人劫去,不知下落。”邹公顿足跳道:“这还是前事,我岂不知,只管说他则甚。你且说素梅如今在哪里,待我去问她。”祝琪生道:“她来时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题诗而去。落后小婿回来,寻了几日不见,因此就急出一场病来,至今方好。”

    邹公哭道:“原来还属虚无。我好命苦!”拭泪又问道:“轻烟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来在我之前,一发不知。”邹公含泪,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当初原有意赘你为婿,不料为出事来中止。你却不该玷我闺门,甚没道理。”祝琪生谢罪道:“小婿一时匿于儿女痴情,干冒非礼,然终未及乱。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邹公流泪道:“罢是也罢了,只是我女儿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言罢又放声大哭。琪生忍着悲痛劝解,二人就同到这边用了饭。琪生问邹公行止,邹公道:“我拼着老骨头,就到天边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寻女儿一个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乡,去看看父母近来何如。就与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来,就收拾行李,别却和尚,一路寻至家中。正是:

    宁到天边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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