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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真呆呆地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也窘了。

    庞凯看着这群“孬兵”,对着九连长喊道:“赵文江,立刻组织你的连队过来搬物资!”

    九连连长赵文江迅速回神,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

    看着他们,严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严真现在还没法理解他们的心思。女人在部队里是个稀罕物啊,尤其是对这群驻扎在边防的军人来说。也不能赖这群“孬兵”啊,谁让团部打过来的电话里没说有女人到访呀,尤其还是挺漂亮一位。

    庞凯与顾淮越并列而站,笑骂:“这帮孬兵,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注视着前方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顾淮越笑了笑:“大概,这对他们来说,是意外的惊喜吧。”

    卸下物资,九连开始埋锅做饭。

    赵文江已经跟炊事班打好了招呼,要把这顿饭做得丰盛一些,丰盛到庞凯走进去一看就忍不住训斥了他:“你这是吃了这顿不想下顿了,是吧?你这要按部队伙食标准可严重超标了啊。”

    赵文江讪讪一笑:“团长,这不今儿有特殊情况嘛。”

    难得这个爽朗的北方大小伙也有忸怩的时候。庞凯也懒得训他了,临走前嘱咐道:“口味注意清淡。”

    严真独自一个人在营房前的操场上缓步走着。这里的风景很美,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见缭绕的云雾,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她沿着楼梯慢慢向下走去,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严真看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顾淮越和庞凯。两人说着些什么,顾淮越向她走来。严真不自觉快走了几步,顾淮越皱了皱眉,伸出手来嘱咐她:“走慢点。”她的高原反应才稍稍有所缓解,不适宜快步行走。严真看着他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搭着他的手顺利走下楼梯。

    “冷不冷?”他握了握她的手,两只同样冰冷的手相握,感觉不出来什么。

    严真笑了笑,缩了下脖子:“嗯,还真是有点。”

    这里冬季的最低温度可以达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现在虽未到最冷的时候,但是与C市相比也算是前所未有地冷了。

    他想了想,忽然一笑:“走。”

    “干吗?”

    “给你找个驱寒的地方。”

    严真只好忍着好奇跟他一起走。结果,真等到了的时候,严真又忍不住失笑了。原来,所谓驱寒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只有七八平方米的伙房。

    “怎么样?”看着她笑,顾淮越也微微弯起了唇角。

    “挺好。”

    说着,严真跨步走了进去,一股暖意向她扑来,顿感舒适不已。

    正好有一个战士在里面烤火,顾淮越打发他去弄一些劈好的柴木来。顾参谋长挽了挽袖子,在凳子上坐下,准备亲自烧火。

    他添进去了几根柴木,不一会儿火便更旺了,只要离近了,便能感觉到那股热度。严真不自觉地靠近,顾淮越瞧着她,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小臂:“别离火口那么近,小心烫着衣服。”说着把一个椅子放在她的身边说:“坐这儿。”

    看着那把椅子,严真稍稍犹豫了下,便走到那里坐了下来。

    两人烤着火,战士小王半蹲在那里往火灶里添柴木,严真看他蹲得难受,便捞过来另一个小凳子让他坐。小王哪儿受过这待遇啊,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半撑起身子连连称不。

    “还得给你喊个口号呀?坐吧。”严真笑着说。

    小王一阵窘迫,最终还是把屁股挪到了凳子上。忽然小王一拍脑袋瓜子,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糟了,还没给威风喂食!”说着一溜烟儿就要往外跑,顾淮越叫住了他:“是你喂的军犬?”

    “是。”小王讷讷地答。

    顾淮越顿时来了兴致:“喂完了食牵过来看看。”

    看着小王迅速离去的背影,严真感叹:“年轻真好。”

    “他那是紧张。”顾淮越笑了下,火慢慢燃起,有淡淡的光从他脸上掠过,勾勒出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这里的大部分兵都很少回家,一年回一次那算是勤的了。在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就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进了西藏,就等于进了和尚庙。’”

    “这里就没有藏族姑娘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这里海拔太高,路途太远,地形也不算好,一般姑娘不到这边来。”所以说,别说一年,就算两年没见过女人的兵也有过。严真的到来,确实让他们又惊又喜。

    “那你呢?”静了一瞬,严真忽然开口。

    “嗯?”他用火钩撩了一下柴火,里面迸发出细小的爆破声,他一时未能听清她的问话。

    严真顿了顿,才再一次问出口:“那你在这里当兵,是不是也很长时间见不到——外人?”

    她偷换了概念,把女人两个字生生吞了下去,可是顾淮越哪里会听不明白。他笑了笑,说:“我比他们时间长,进藏以后,再一次见到异性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他有三年没休假,这三年过年都是在边防团过的。终于家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沉不住气了,一个电话到团部把他挖了回去。想一想那时候自己真的是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够强,渴望走得更远一点。他以为他狠练几年掌握了各项军事技能便能刀枪不入,其实不然。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缴了械。亲情、友情抑亦或是爱情,它们的杀伤力,不亚于兵器。

    回过神时,小王已经把军犬牵了过来。不是什么特殊的犬种,是一只德国牧羊犬。

    严真好奇的是它的名字:“它真的叫威风?”

    看到严真一再确认这个名字,小王就有些拘谨地答:“嗯,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可厉害啦,军区的军犬比赛,好多项技能都比其他的军犬强!”说起这个,小王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

    顾淮越俯下身,看着这只军犬,他把小王手中的球丢了出去,威风立马撒丫子就跑,给叼了回来。“养了多久了?”

    “十一个月。”

    他笑了下:“嗯,不错。”

    小王拉着狗链,严真蹲了下来,用手试探着摸了摸威风的毛。这只威风军犬立马抖了一下,甩了甩尾巴,释放出“生人勿近”的信号。严真立刻缩了手回来,一脸遗憾地看着威风。这大家伙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走开了,严真不免更惆怅了。

    小王憋笑憋得很辛苦,顾淮越看了她一眼,说:“把手拿过来。”

    严真伸出手去,他就抓着她的手靠近威风,见它没有抗拒,顾淮越才慢慢松开手。严真终于摸到了威风的毛,柔软的感觉跟它骄傲的性格甚是相反。

    顾淮越接过小王手中的馒头,塞到严真手中:“喂它试试看。”

    军犬也是有专门的伙食标准的,这个馒头只能算它的零食。严真撕下一块送到他的嘴边,这大家伙显然很不适应她这种喂幼仔吃饭的方式,可是美食当前,还是嗅了嗅,吃了下去。

    严真惊喜地看着顾淮越,顾淮越也被她眼中流露出的喜悦所感染,淡淡笑了笑。严真能够明显地感到顾淮越的不一样,他平时的表情很少,经常就是面无表情,可是自从来到这里,自从踏入九连,他就柔和了许多。她猜,大概是因为他从心底里把这里当做他的第二个家吧。

    今晚的云中哨所九连是前所未有地热闹。

    这些战士长期坚守在这里,可他们并没有因为孤单与寂寞而忘记了快乐。相反,该起哄的时候他们比谁都来劲。

    赵文江把酒瓶都揽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对庞凯说:“团长,我们战士们合计了一下,这酒啊不能白喝,您给来一嗓子才给酒喝!”

    庞凯斜睨了赵文江一眼,知道这群人闹起来就没正形,他推了推顾淮越:“你去。”

    顾参谋长淡定地回:“我不喝酒。”

    “那你也得去。”庞凯说,“就唱你的保留曲目就行了。”

    保留曲目?严真顿时十分好奇。

    这事是有典故的,顾参谋长还是个侦察兵的时候,上面文工团派了一小组文艺工作者来到边防团——慰问演出。

    说是慰问演出,可是这一小组人压根儿就不能凑成一台长达三小时的晚会,还得从边防团抓几个壮丁来凑数。团长大手一挥,每营各连各抓两个上来。而顾参谋长所在的侦察连就抓了两个出来,其中一个就是顾淮越。鉴于顾参谋长低沉的声线,文工团的领导给他安排了个男声独唱,还嘱咐他好好唱,因为演出的时候有首长到场观看。这下子场面可大了,全连的人一哄而上,都积极地给他推荐曲目。

    拿到曲目表,顾淮越首先就是眉头一皱:“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庸俗。”什么情啊爱的,这玩意儿上得了台面吗?

    最后还是团参谋长出面,贡献了一首家乡的歌曲——《草原民歌》。

    当晚演出很成功,团长陪同领导一起观看了整场演出。等到顾淮越唱完了,团长扭头去问首长感觉如何。首长点点头,说了句让团长难忘的话:“不错是不错,不过这高原上当兵的,怎么唱了首草原的歌?”庞凯说得绘声绘色,严真听了也忍不住一笑。

    这下好了,战士们不仅把矛头对准了顾淮越,还叫嚷:“嫂子一起唱!”

    严真抵不住战士们的起哄,看向顾淮越。他的表情一直很柔和,这是一种沉浸在回忆里才会出现的柔和,甚至还带了些许纵容。他偏过头来,看她,握了握她的手,说:“行吗?”

    她还能说不吗?

    严真的顺从态度让这群战士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地喊着:“《甜蜜蜜》!唱《甜蜜蜜》!”

    顾淮越算是明白了,这肯定是事先预谋好的,拿庞凯当幌子,他才是真正的靶子。不过,事到如今他也生不起气来了,他偏过头看严真:“你起调还是我起?”

    严真脸红红的:“真唱《甜蜜蜜》吗?”

    “你说呢?”他的表情也很无奈。

    严真只好羞赧地低下头,小声说:“你起吧。”

    “好。”

    顾淮越清清嗓子,起了头,严真捂了捂脸,小声地跟上。

    现场的气氛被这首歌给炒得更热了,赵文江压了压手才停止了战士们的起哄:“行了,参谋长都献声了,咱们也不能闲着,来,走一个!”

    所有的战士在赵文江的指挥下唱起了一首改编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神曲:“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你要我要哪有那么多!遵守纪律一人发一个,不听话的发个老太婆!”

    严真听了脸发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顾参谋长只好伸手揽住了她。

    庞凯远远地望着这热闹的场面,低笑过后,忍不住低斥一声:“一群孬兵。”

    这一晚,一阵阵欢声笑语从这个云中哨所里传出,与夜色混绕,仿佛要融化那高原之巅的千年积雪。这记忆中的高原,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第二天一大早,庞凯率车队回了边防团。因为临近年底,团里的事务繁忙。

    顾淮越和严真的时间也比较紧,所以吃过早饭,他们就启程去看望战友。临行前的那一刻,严真才知道,原来顾淮越口中的战友,并不在九连。

    赵文江专门派了一个人陪着他们两人一起去,只是才走了没多远,就被前面的一个雪坑挡住了去路。顾淮越稍一思忖,果断决定弃车步行。

    班长老王吃一大惊:“首长,这要走上去可得一两个小时!”

    顾淮越自然知道这一点:“你先开车回九连。”

    老王立刻说:“那可不行,连长让我保护您跟嫂子的安全,这一路有不安全的地方,我得跟着您提个醒。”

    顾淮越淡淡地笑了下:“老王,你可别忘了,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老兵。”

    老王噎了一下,视线一转看见严真从车上下来,就像看到了救星:“那,嫂子能行吗?”

    话毕,两人同时看向严真。严真好不容易才把帽子扶正,整张脸围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视线落在她身上,顾淮越犹豫了下。

    “我可以的。”她扒拉一下围住嘴巴的围巾,急急地保证。

    他凝视她片刻,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所透露出的坚定莫名地让他放下了心。顾淮越拿定主意,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行了,你先回去吧。你嫂子,她跟我走。”

    老王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徒步离开。

    其实老王的担忧并非没有原因,这高海拔的山区,崎岖的山路,走起来不仅费劲,还费心神。一路走过去,顾淮越刻意放慢了步调,一是为保存体力,二是因为跟在后面的严真。尽管她亦步亦趋地跟得很近,可是走得还是很吃力。

    他率先跨过一个钉了钉子的粗壮树木搭成的桥,站在桥的这一边,向严真伸过手去:“把手给我。”

    严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随即便被握紧,安全通过了这条狭窄的独木桥。站在桥这头她累得直喘气,在这样的天气,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看着顾淮越苦笑:“我是不是挺没用?”

    顾淮越看着她,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你知道吗,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对女性来说就是生命禁区。”

    “所以?”

    “所以,你能走到这里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嗯?这似乎应该是表扬?严真偏了偏头,微微一笑。

    他们要去的地方海拔确实比九连要高。走到这里来,原本适应了高原的身体又开始有了头疼的迹象。所以严真尽量不说话,跟在顾淮越身后,走得很慢。只是这条路好像很长,她眺望一下也看不到哨所,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白雪皑皑的连绵起伏的雪山。

    “还有多久才能到?”她喘着气问道。

    “快了。”

    顾淮越说着,拉着她的手,把她带上了一个坡。严真顺着他的方向,拐过了一个弯,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湛蓝的天空仿佛是被忽然放大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而那天边的云彩感觉离她也是那么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握在手中。这样想着,严真稍稍踮起了脚尖,伸手去够。

    自然是够不到的,就算她伸直了胳膊抻直了小腿也是枉费。严真轻笑了下,笑自己的傻气。

    收回视线时,她又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土堆。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雪堆。这个雪堆垒得并不高,不过只要一看见,就会觉得它伫在那里很是突兀。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什么,迅速地转过头去看顾淮越。而他也恰好看了过来,告诉她两个字:“到了。”

    一个小小的坟茔——他的战友,就在这里。

    严真有些难以置信。

    她松开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向那块墓碑走去。

    那是一块很奇特的墓碑,上面没有一张照片,也没有一个姓名,只留下了一行小字记录立碑的时间,算一算,距今已经十年了。她转过头去看顾淮越,他的表情已由淡然变得凝重。

    她忽然有点好奇这里面到底埋葬了怎样的人,而他仿佛懂得她此刻的心思,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上我给你提过的这位战友吗?”

    “记得。”

    顾淮越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下:“他跟我是同年兵,我们一起在一个连里当排长。他来自山城,那里长年多雾总是不见太阳。跟连长一样,他留在这里,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近在咫尺的太阳,云彩。

    其实严真很想说,它们离得都很远。很多东西看上去触手可及,其实只要一伸手,你就能感觉到距离。

    “那他现在,葬在这里?”

    “嗯。”顾淮越走上前,俯身抹去了墓碑上覆盖的一层厚厚的雪,在这个七个月都是雪季的地方,其实这是无用功。“十年前,他开车路过这里,正好遇到了雪崩。”他轻声说着,仿佛是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在海拔五千米以上还驻扎了一个哨所,每次送给养都是他开车去,结果只有那一次遇到了雪崩,连人带车都埋在这里。”

    纵然是有了心理准备,严真还是吃了一惊。她盯着墓碑,讷讷地问:“为什么连张照片都没有?”

    “当时连长找遍全连也没有一张他的照片。而他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地冻僵了。”

    那样一幅场景,连回忆都会是件痛苦的事。严真顿时就抽了一口气,指尖一阵颤抖。顾淮越察觉到了,迟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我十年以来第一次来看他。”

    “为什么?”

    “我不敢。”顾淮越说,“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像个兵。”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不甘寂寞,不想待在这里消磨生命。所以那段时间他很消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这战友替连长训他,说他对不起自己那身军装。

    现在他终于敢来了,不是因为混得有多好,而是想起了这位逝去的战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这里挺好,我一辈子就扎根在这儿不回去了。媳妇儿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我可全看你了,最好举行个高原婚礼,多好!”

    现在他已经有了家,也有了真正可以陪他一起来的人。所以,他来了。

    想到这里他缓缓举起手,举至帽檐,行了一个沉重而肃穆的军礼。

    严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觉得鼻子有些酸涩。她记得父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当过兵的人,才明白战友这两个字的重量,因为等离开部队之后,你就再也找不到能陪你一起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人了。叫一声战友,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大概永远体会不到这句话中所说的情和义。不过有一点,她很庆幸。

    那就是,她没有退却,她陪他一起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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