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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牢后的李信忽然问,“您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不是真正的……真出了事,您自然有办法与我摘清关系。我所为不会连累到李家。”
李怀安沉默了半晌,轻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心肺,抛弃了李江?我能轻而易举地抛弃任何人?”
李信无言。李江的名字出现在李怀安口中,让两人俱沉默。
李怀安说,“李江的事,放到别的世家,绝不会隔了这么多年,都还在找他的。因为世道混乱,李家找不到这个孩子。我后来又因为阿蓉的缘故,求可能于有人假扮……但如果真找到了,李家是一定会认回来的。”
“你出身混混,一身义气,愿意为别人两肋插刀,或生或死。可你同样因为出身的缘故,谁也不信任。你看似对人都掏心掏肺,其实你对谁心里都提防着。你的兄弟中有细作,你不意外。李江背叛了你,你不生气。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压在别人身上。”
“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孩子,想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当然得心机深沉了。我看你谁都不相信,什么秘密都不跟人分享,你相信的,始终只有你自己。你常觉得我没有心,实际上,阿信,最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
李信怔住,如热水当头罩来。
他此前十来年,从来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说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冷漠凉薄来。每个和李信相识的人,都感动于李信的少年意气,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后插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拥李信当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气李信,百般跟他作对。
前者他护在羽翼下,后者他无情斩除。
李信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没有人说他不对。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谁相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说自己不识字,其实他认识些字;他从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时候发挥自己的全力,永远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就连他杀丘林脱里,再废程家三郎,如果不是闻蝉拦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寻出路。
少年独自行在一条道上。
此间千难,此间万苦,然此间风光,独属于他一人。他像是孤独的王者,披荆斩棘,走一条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请人进来同行。他扮演着强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因为不能信任吧。
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李信才能长成今天的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想保护闻蝉,他却从没想过被闻蝉保护。
他……
李怀安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连我救你,你都要问个清楚,否则你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心安吧:我救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也不是你以为的你母亲求我的缘故。而是我本来就不想抛弃你。你认为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来。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风格——李家从来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没用了。”
“因为,我们也曾经被抛弃过。被放弃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会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为李家做点事,而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随时准备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视其他的东西。希望你还有机会了解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辅相成。希望你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你昔日没看到过的。”
少年还很年轻,他的许多行为,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达到心机深重让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们也懒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种掩藏在深处的危险因素,才会暴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顶——是否他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独自一人的成长中,总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师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养他。曲周侯教他与人战斗的经验,李怀安指出他性格缺点。就连吴明,都能教会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处……他闭着眼,一点点吸收这些。
广袤天宇,万里长空。雄鹰在天,终有冲天鸣翔之日!
李怀安来到长安的事,连这几日深居简出养病的宁王都听到了传闻。宁王府上,午间小憩后,宁王张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吓了一大跳。他抚了下疾跳的心脏,得女郎倾前身子为他拍背,他才缓口气。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并瞥了榻前那颜色浓艳的女郎一眼,“夫人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来跪我?”
闻姝称不上跪。
她就是腰杆挺直了些,跪坐于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肃穆,拧着眉的样子,颇有愁苦之意。
张染张口就说她跪他。
可见是讽刺她了。
闻姝心里叹口气,知道是因为最近李二郎的事情,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张染在嘲讽她呢。见到长发垂腰的青年洒洒落落地去开窗,站在窗前,他苍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致,秀丽之姿相得益彰。
闻姝跟在他后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样了吗?”
张染正思量下午做什么,闻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关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蝉嫁给李二郎吗?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头为小蝉张罗新的夫君人选了。况且正值小蝉大悲之时,趁虚而入,正是博得她欢心的大好机会。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为李二郎求情,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闻姝:“……”
深深吸口气。
告诉自己不要被张染的刻薄气到。
她见张染说话说得一半就咳嗽,递了杯水过去。青年喝完了水,还又发表了一派论言。闻姝一声不吭,一直跟着张染。她心知夫君游离于皇室边缘,李二郎之事颇为棘手,夫君并不想沾手。闻姝脸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样子来,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后,希望张染那颗七窍玲珑心,能看出她想说的意思。
从卧房一路跟到书房,对张染嘘寒问暖好久,闻姝憋得颇为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风采怡然,开始提笔作画。身边妻子在他周围来回走动,明明心烦气躁,又小心地不过来打扰他。张染面上不露声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性,也该到临界点了。
果真他这么一想,旁人人影一落,闻姝就坐在了他身边。闻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闻姝一脸严肃,“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说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顺从,我央求你保个人,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张染说,“不好。”
闻姝:“……你说什么?”
张染说:“我说你待我不好啊。”
他动了动手腕,示意闻姝去看。闻姝看自己还扣着他的手,被烫了一般缩回去。她听了她夫君许多长篇大论——
“动不动就捏我手腕,欺负我不习武。”
“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虽然没有脚步声影响,但是我知道你在身边,作画都不安心。”
“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是个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情能好吗?我心情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来了。”
“啊看!你还瞪我!动不动就给我翻白眼,这是为妻之道吗?为夫就说你几句……站住!你往哪里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吗?”
闻姝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闻言怒道,“张染你少得寸进尺,别逼我!”
张染扬眉,想看他就是得寸进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闻姝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不耐烦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性命,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想别的办法。你啰啰嗦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
张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这一忍再忍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他才要不紧不慢地顺毛,逗够了闻姝,就要再哄回来。他打算慢条斯理地跟闻姝解释,说眼下自己出面并没有什么用。只待李郡守那边有了进展,自己才好出手。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看到冷若冰霜、对他横眉竖眼的闻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烂若玫瑰,让张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闻姝几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听闻姝笑了一声,“不过张染,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意走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张染:“……!”停顿一下,“你说什么?”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取悦到了闻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