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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说明了方才田氏的哭相有多么的假,人若是真的伤了心,哪里还会管自己哭起来好看不好看呢?
许是听着哭声,贾母幽幽的睁开了眼睛,尚不及看清楚眼前之人,便已开口道:“又怎么了?不是说等摆晚膳了再唤我……”
贾母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浑浊的眼睛蓦地瞪圆了,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挤出了一句话:“我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我大限到了,怎么会眼花的把鹦鹉看成了敏儿?”
今个儿鹦鹉穿了一身锦绣牡丹裙,乍一看倒是同贾敏身上的裙袄有着五六分相似。当然,差别还是很大的,尤其是下摆处全然不同。不过,若单看上身的袄子,加上鹦鹉的脸型确是跟贾敏有几分相似,以至于贾母说出了这番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老太太,我就是您的敏儿呢!大哥去寻了我,他让我赶紧回京里头来,我紧赶慢赶的往京里赶,不曾想被大雪耽搁了好几日,好在赶上了小年夜。可老太太……老太太您这是怎的了?我打小就胆儿小,您别吓我好不好?求求您了!”
“我无事!鸳鸯,扶我起来!”贾母甚至不等鸳鸯过来帮她,便自个儿硬撑着起了身。当下,鸳鸯忙拿了褥子让贾母靠着,鹦鹉则拿了个小绣墩放在床边,让贾敏坐下。
母女俩多年未见,自是有一堆的话想说。赖嬷嬷等人见没事儿,便依次退了出去,只留着贾母身边的鸳鸯和鹦鹉,以及贾敏身边的箬梅和箬竹,还有就是……
“姑姑好!”元姐儿和十二对视一眼,齐声唤道。
也是到了这会儿,贾敏才意识到还有俩侄儿侄女在屋里,忙拿帕子拭去了眼泪,起身去瞧俩孩子。这元姐儿他倒是认得,虽说五年多的时间,元姐儿已经变成了小小少女,不过脸型五官变化不大,顶多就是长开了变好看了,还不至于认不出来。可一旁的十二却是难倒她了。
微微愣了一下,贾敏才笑着道:“元姐儿和琮儿,是罢?元姐儿愈发的标志了,琮儿也长成大孩子,我差点儿都没认出来。”顿了顿,她又道,“是谁让你们守在这儿的?老太太这儿有我,要不你们去后头玩儿罢。”
元姐儿道:“是大太太让我们来的,说是有事儿让人去唤她。”
十二则换了个说法:“珍大哥哥把太太吓到了,太太很不舒服,嬷嬷让她先歇会儿,等缓过来了再往老太太这儿来。”
“她不舒服?”贾母原还笑着,听得这话当下心里一突,“大夫呢?方才给我瞧的那位大夫呢?赶紧去给她瞧瞧。我这儿无事,你们姑姑不也在吗?琮儿,你去同你娘说,让她安心养着,别过来了。”
“好。”十二也没推辞,只点头应着,“那我同大姐姐一道儿去罢?方才嬷嬷使人来同我说过,太太人在大姐姐处,并不曾回去。”
“使得,都使得,你们去罢。要是外头的雪再不停,晚上也歇着罢。哪怕你们几个小的跑一跑,也别让她往雪地里走一遭。”贾母连声叮嘱着,直到元姐儿和十二相继告退后,才止住了声儿。正好一抬眼瞧着贾敏满脸讶异的望着自己,贾母笑道,“怎的?嫌我这个老婆子愈发的啰嗦了?”
“怎么会?”贾敏先笑又叹,“我只是在想,大嫂都生了好几个了,我却……”
“不着急,这种事儿急不得,你只管放宽了心,将身子骨再仔细调养一番,回头一准三年抱俩。”贾母面上满是心疼,能做的却只有拿手轻拍了拍贾敏的手背。
“嗯,都听老太太的。”
尽管见到了多年不曾相见的女儿,可贾母先前受了惊,之后又用了大夫开的药,在聊了一刻钟后,到底还是没能撑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贾敏听鸳鸯说,这一觉指不定要一两个时辰,又被鹦鹉笑着提醒去后头瞧瞧侄儿侄女们,贾敏便索性带着箬梅箬竹往后头去了。
荣庆堂很大,除却前头的大院子外,后头更是院中有院。贾敏唤了个小丫鬟引路,走过穿堂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了珠哥儿那院里。倒不是她不想去见那拉淑娴,而是先前就从十二处得知那拉淑娴歇下了,索性就等着晚间再见好了。故而,她只先来了珠哥儿这处瞧多年未见的侄儿侄女们。
珠哥儿院子里,一群的哥儿姐儿都涌在东厢房这头。
两边厢房本就大,东厢房又是没有隔断的套间,等贾敏过来时,还未进屋就听见了一群孩子的笑闹声,间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啼哭声。
“坏!坏!又欺负蓉儿!呜呜呜,蓉儿不跟你们玩儿了!”
“呀,这回可不是二丫头弄哭蓉儿的,是小哥哥!”
“你又赖我!啥事儿都赖上我!也不看看我离他有多远儿,怎么就弄哭他了?哼,你个小胖丫头!胖胖胖!胖得像一头猪!”
“呜哇呜哇哇!”
待贾敏进屋时,打眼看去,就只见一个身着淡粉色裙袄的小胖丫头一屁股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扯着嗓门放声大哭。而在她的身畔,一个至多不过两岁大小的男孩子面上挂着眼泪,蹲在她跟前细瞅着她。再看旁边,暖炕头上坐着方才贾敏见过的元姐儿,身边立着个手足无措的半大少年郎。而靠窗户底下的炕尾上,则凑着俩人挤在一起抢点心吃,其中之一便是贾敏才见过的十二。
贾敏很是傻眼。
这元姐儿和十二她算是认识了,而年岁看起来最大的定然是二房的珠哥儿。跟十二抢点心吃的必然是十二的嫡亲哥哥琏哥儿。那么在地上的那俩货又是谁?
一个胖丫头,一个小娃儿,难不成这俩都是那拉淑娴生的?
蓦地,贾敏开始怀疑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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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间,众人终是聚在了一起用晚膳。虽说是聚在一起,事实上还是分成了内外两桌。里头坐的是贾母、贾敏并那拉淑娴,外头则是一帮子哥儿姐儿们,左右有各自的奶娘丫鬟看着,即便再闹腾,也不至于会饿着肚子,况且那帮子小孩哪个都不傻,除却担心一下蓉儿再度被欺负外,旁的真心不用愁。
“敏姐儿总算是回来了,也省得老太太再整日里念叨个不停。对了,敏姐儿可曾瞧见你大哥了?”那拉淑娴直到日落西山才醒转过来,好在等睡饱了苏醒过来后,原先那些个不适都散了去,故而她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的。
贾敏抬眼瞧了瞧那拉淑娴,见她虽顶着个大肚子,脸色倒是挺不错的,这才放下了心来,只笑道:“可不是见着了大哥吗?说起来,还真唬了我一跳,我怎么也不曾想到,大哥竟然在廉王殿下跟前做事,还哄我家老爷老太太,说甚么让我进京当质子。亏得他们俩都是实心眼儿的人,还真信了他的胡说八道。”
“质子?”那拉淑娴傻眼了,侧过脸瞧了一眼贾母,见后者也是满脸的茫然,这才笑道,“敏姐儿别见怪,你大哥素来都是这个脾性,别当真就好了。”
“我可没当真,想也知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就能成质子了?也就我夫君和婆母信了他的话。”
一提起这事儿,贾敏只觉得荒唐不已。饶是她打小就知晓自己这个大哥不靠谱得很,也没有想过他竟然会满嘴的胡言乱语,还真就唬住了林家母子俩。
所谓质子,根据贾赦所言,是因为江南一带绝大多数人都是拥立太子的,以至于长青帝动怒不已,派出廉亲王,带人下江南调查情况,若属实则降罪,若罪行实在严重就当场格杀。至于林家这头,因着有贾赦这所谓的“自己人”在,故而免去了刑罚,只让挑个人入京为质,而这个人既不能是尚且有官职在身的林海,也不能是多年重病缠身的林家老太太,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贾敏了。
“……你夫君和婆母就真的信了他的话?”贾母放下了筷櫡,带着一脸的震惊,直愣愣的看着贾敏。
贾敏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略迟疑了片刻后,又额外的添了一句:“他们都是实心眼儿的人,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大哥这等喜欢瞎扯的人。”
“你说的太客气了。”贾母简直快要叹气了,“咱们一家子,哪个不是实诚得很,怎就偏生出了贾赦这么个满口谎话,还说谎都不带脸红的货!敏儿,这些年你不在京里,都不知晓他干了甚么事儿!对了,你大哥他高中二甲第二名,你可知晓?”
“甚么?!”贾敏手里的筷子,啪叽一下掉在了桌上,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看贾母,又瞅瞅一脸淡定用膳的那拉淑娴,“这是真的吗?大哥他高中了?还是二甲第二?”
并不是只有状元才值得赞誉的,事实上只有能够高中,就已经是很了不得了。贾敏非但不傻,她多年前还曾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即便对于四书五经并不精通,可对于科举的那些事儿还是了若指掌的,更别说她很早就跟探花郎出身的林海订了亲,之后更是嫁作了林家妇。
科举之途有多艰难,贾敏实在是太清楚了。
结果,等到多年后回到了久违的娘家,贾敏竟被告知,娘家那出了名不着调的大哥贾赦竟然也高中了,且还是二甲第二名,太不可思议了!
“说是二甲第二,其实还不是圣上看在咱们府上数代忠臣的份上,才给格外提拔的吗?”那拉淑娴略垫了垫肚子后,便开口解释着当年的事儿。
然而,当贾敏得知,不单是贾赦高中了,就连隔壁东府那个混账小子珍哥儿也一样考中后,更是惊得不知所措。至于乡试、会试都排名靠后反倒是不重要了,左右这俩人都高中了,且在最终的殿试上名列前茅。
在大多数时候,结果远比过程来得重要得多。
“等等,珍哥儿?”贾敏忽的回过神来,一脸的讶异,“可方才,我坐着马车从宁荣街上过来时,却听外头的人说,宁府的敬大老爷将珍哥儿除名了。”
闻名,贾母的面色一沉,皱了皱眉头后,才道:“不用管他,那是东府的事儿,纵然我是长辈,也管不到长房头上!”
贾母这话里话外的明显透着一股子怒气和不满,贾敏小心翼翼的瞧了她一眼,一时间没了言语。
见气氛有些沉闷,那拉淑娴遂换了副轻松的笑容,语气轻快的道:“原也没甚么大不了的,珍哥儿本就挺胡闹的,也不止一次的在女|色上头栽跟头了。左右咱们两家早已分府另过了,这事儿既有敬大老爷看着,索性咱们也偷回懒儿。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先前我瞧着珍哥儿也不过是挨了一巴掌,无妨的。”
尽管当时的情况比那拉淑娴所说的严重数倍,不过因着贾母一早就晕了,没瞧见后续事宜,而丫鬟们也绝对不敢拿这种事情故意激怒贾母。至于贾敏,更是从头到尾都是听人说的,且其真实度有待商榷。
因而,听那拉淑娴说得那般轻松,贾母也好,贾敏也罢,皆放下了心来。
除名这事儿看起来很严重,问题是,既允许除名,那就同样也允许再将名字记上去。这贾氏一族的族长是贾敬,偏他又是珍哥儿的亲爹,甭管哪个都不会认为贾敬是真的想要置亲生儿子于死地。思来想去,估摸着该是贾敬还给珍哥儿一个狠狠的教训,这才有了先前那事儿。
当然,也许贾敬会对独生子珍哥儿留手,可对于那个胆敢在荣庆堂里出言不逊的田氏,定不会留一分情面。贾母坚信,那贱|婢定会不得好死的!
同样相信这一点的,自然还有那拉淑娴。她倒不是对贾敬信心满满,而是对容嬷嬷有信心。想也知晓,即便她甚么都不曾说,以葡萄石榴或者其他当时在场丫鬟的性子,必然瞒不过容嬷嬷的。到时候……
节哀罢!
……
……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珍哥儿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贾敬竟会狠辣如斯。挨打并不稀罕,甚至珍哥儿都有想过他亲爹会不会一气之下将他活活打死,却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被逐出家门,且还从族谱上除了名。
当荣国府诸人聚在一起享用小年夜家宴时,珍哥儿却拖着双腿,茫然的走在宁荣街上。
夜已经深了,他离开宁国府也有小半日了,亏得在下半晌,雪已经渐渐停了,不然就他这种慢吞吞挪动的速度,还不等走出宁荣街,就已经成了*雪人了。
“怎么会这样呢?”珍哥儿仰着头看向夜幕,冬日里,不见一颗繁星,只有一牙弯月挂在天空,却也被厚厚的云彩遮得忽暗忽明。若非宁荣街两边都挂着灯笼,指不定他走着走着还能摔趴下呢。当然,即便有灯笼照明,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大爷,爷……我的爷哟,我走不动了,爷!”
田氏的面色几乎比旁边院墙脚下的雪还要白几分,她原本身子骨倒是不错,可她的月份并不比那拉淑娴小多少,先前就已经怀了七个多月了。想也知晓,身怀六甲之人,身子骨本就比平日里虚弱得多,偏之前在荣庆堂里,愤怒之下的贾敬险些没把她一脚踹死。
然而,即便她命大,肚子里的孩子却还是没了。也是,贾敬虽年岁大了,可身子骨素来硬朗得很,且他还是贾氏一族中少有的习武之人。当然,武艺可想而知,不过当贾敬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到田氏腹部时,肚子里的孩子是绝没有可能保得住的。
七个月大孩子,还是已经成了型的男孩,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孩子没了,田氏有的却不是悲痛,而是茫然不知所措。其实,她本身也不过是个孩子,十五岁的年纪,说是妇人太牵强了,尤其本朝又不似前朝那般崇尚早婚,一般成亲也都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而事实上,田氏原本定了亲的人家,也是商量着等她满十七岁再嫁过去。
“爷……”田氏一步一挪的跟在珍哥儿身后,即便珍哥儿本人已经走得很慢很慢,可她仍然没有体力跟上来,只能虚弱的唤着,“等等我,爷,你停下来等等我,我走不了了。”
珍哥儿忽的停住了脚步,慢慢的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个曾经他深爱过的女子。
也许,珍哥儿的确是个很花心的人,不过他跟贾赦却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别。贾赦此人,严格来说那不叫花心,那叫无情,甭管是头一个开脸的丫鬟,还是之后疼宠了一段时日的通房,或者是重金买来的美人儿,他皆不曾放在心上。于他而言,通房丫鬟就是个玩物,还是那种只要花了银子就一定能够买到的寻常货色。所以,贾赦从不会不舍,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对玩物上心。
可珍哥儿却不同,毫不夸张的说,他对所有沾手过的人都曾动过真心。更具体一些的话,对于整个田氏一门,包括已经半老徐娘的田老娘,或者是才十三岁大的田二,他都曾经动过真心。
是的,真心。
心是真的,就是还不值钱了。
“我后悔了。”蓦地,珍哥儿站在半化掉的雪渣子上,望着田氏,面无表情的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对不起,我后悔了。”
“爷,你说甚么?”田氏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之后,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似的扑了上去,却没想到珍哥儿猛地后退了两步,她只重重的砸在了雪地里。
准确的说,是先被笤帚扫过又被无数人踩过的乌黑腌臜的雪渣子上。偏田氏依旧穿着之前那身裙袄,下摆处全是血,棉裤倒是被好心的婆子换过了,可鞋子却并不曾换,更别说她下边根本就没有流干净,小半天的工夫,早已足够血水再度,慢慢的渗出来了。
雪,本是这世上最洁净的东西,同时也是最容易被污染的东西。
当黑色的雪渣雪水跟血混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刺鼻的味道,以及令人触目惊心的情形,足以让一个意志本就不坚强的人彻底崩溃。
只是崩溃的人却不是田氏,而是珍哥儿。
“我错了!我知晓错了!爹,爹!爹……”珍哥儿忽的转身狂奔起来,却并不曾真正的跑远,而是再度回到了宁国府大门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叫着求着贾敬回心转意。
他知晓错了,他真的已经知晓错了,只要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发誓绝对不会再犯浑了。甚么真爱,甚么女人,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建立在他是宁国府大爷的地位上吗?倘若他不再拥有之前的身份,他还剩下甚么?
“爹!爹!求求你了,爹!娘!娘,娘您救救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忤逆你们了,我真的知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罢!我不要田氏了,我……对,都是田氏的错,都是你的错!!”
蓦然间,珍哥儿一脸凶猛的回身向田氏猛扑上去,双手死死的箍住田氏的脖颈,咬牙切齿的道:“都是你的错!你是害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都是你的错!你个贱|婢,你怎么不去死呢!!”
不远处,荣国府角门被打开了一小半,容嬷嬷阴测测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的狰狞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