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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刘据便低头。这多许年的温养,使他的身材微微发胖,满殿明烛耀映下,青琉地面落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这就是她的据儿,她那一向温文待人的据儿。多少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操持政务,熬的比陛下更显老!如今却要落得怎样的下场?!
卫子夫涟涟的泪光里,早已不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头——她看见了据儿的神情,略有一丝落寞,目光与她相触时,太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微一滞,却还是生生咽下。
她惊惶。仿佛流走的岁月在那一刻全数化作刀光,啸叫着向她的据儿砸去……就在模糊的泪雾中,凤阙阶下蹒跚学步的据儿,一瞬长成了眼前微胖佝偻的太子。
岁月连天家都不肯放过。
可怜据儿……鬓上早已有可数的白发,他老的比他的父皇还要快。
“据儿,你……也老啦!”她委身扶他,老泪纵横。太子刘据深觑他的母后,只觉流转的光阴再不会回来,岁月蚀剥了他母后美丽的容颜,经年陡转,汉宫的秋色在平湖风光中逐渐洇透,一年又一年,墙垣宫壁,暮如沉钟。
“母后……”太子沉声,便垂下眼睑,在那一刻,他沉稳的面庞恍似他的父亲。愈来愈像。微胖的太子,与清瘦的帝王,却不知为何,在某一瞬有了合稳的重叠。
那样,像。
“母后,天要变色了。”
太子已过中年,沉稳敦厚,喑哑的嗓音里却透着一丝疲惫。
后来的故事,是血染长安透。
卫子夫从来不知道她的后半生会走至这样的结局,当年“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传奇竟成了一出笑话。
秋风最紧时,她见过平阳。
那时的平阳,早已是她的弟妇。卫青身居高位,陛下封大将军、大司马、长平烈侯,平阳委身下嫁,亦不算太委屈她。
彼年彼时,与当年光景,竟无一个样儿了。
多少年前,她为平阳公主府上歌姬,身没奴籍,显门达户从不正眼相与。平阳养着她。家宴盛欢时,她于舞姬婀娜的远影下望过平阳。公主居高,流眄溢彩,恁是这么一瞥,贵气无度。
她跪在殿下,与百数的舞姬一般,参拜平阳公主。
“殿下千岁永泰!”
——她从前这么称呼平阳。她的祝祷卑微而恭诚。那时平阳在她眼里,是如何高不可攀,平阳是千尊公主,那位“万年无极”的亲姊,而她,屈屈舞姬,命似草芥。
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她入主椒房殿,权掌中宫,面对平阳,仍是本能的畏惧谦卑。
她退了一步,向迎面而过的平阳勉强笑了笑——
“阿姊……”
她这样唤平阳。
平阳也微笑着,却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她一愣,这才惊惶地发现,她的称谓这般尴尬。——“阿姊……”从前只有一人会这样称呼平阳。
她退后一步:
“公主,您……还好么?”
平阳道:“不好,万分的不好。”
她更惊,大祸临头的是椒房殿,是东宫,与皇帝的亲姊有甚关系?她卫氏一门若受屈,平阳顶多会因卫青的缘故受点牵连。但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皇姊,谁能拿平阳怎样?皇帝念旧,便是因着往日情分,亦不会教平阳难堪。
平阳因叹一口气,像是自语:“据儿是我亲侄,他若不好了,我又岂会好?”她的声音拖的极缓、极长,像是没力道似的,却教人听了浑身一震。
卫子夫受不住了,差些儿便老泪纵横,因急询:“皇阿姊便摊一句话儿罢,天子那头……据儿可是不好啦?”
平阳侧转过脸去,她鬓下亦有微霜,淡淡的几绺,融进了发色里。毕竟天子都这般老啦,她年长天子些许,鬓下秋霜点染,寒暑易节,流光更负她。她微微挑了挑发,略促狭地笑:“是据儿做坏了事……”眉色便更深:“子夫,欠下的账,总要还的。”她缓淡地笑起来,略略带着一丝无奈:“我并未负欠任何人,这账,竟也要我还。据儿也是我的心头肉,打小儿看着他长大,他不好了,我又怎会好。尖刀子剜心似的……”
卫子夫便不说话。她知道,平阳刻意扎在她心头的刺儿,她是拔不掉了。长公主也有利索的嘴牙,毕竟是宫里深混过的女人么,一口唾沫和着一根倒刺儿。
是啊,平阳是在说她自作自受呢。
“那么……”她绞着素绢,眼泪从睫下滚落,当真是惶急的,那双苍老的眼睛,再不显当年灵动:“阿姊,您……据儿他……他还有法儿做……做太子么?”
平阳濛濛的瞳仁里浮现一丝惊讶:“太子?陛下废他是应当!你不问据儿能否保命,竟还想着储君之位?”
她急了,紧咬着唇,便不吭声。
好半晌,才道:“毕竟……毕竟他是皇长子……”
“没用的,”平阳道,“不管据儿是否蒙冤……他拿巫蛊人偶魇咒陛下!陛下吞不下这口气……天家权势勾斗,竟将父子君恩都扔进了明炉里,火一掀,便烧个精精光!子夫,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甚么都有了,陛下自承天祚以来,饱食无忧富贵荣华,甚么都有了,他唯唯一个怕的,便是伤心!伤心呐!打小儿捧在手心里疼的皇长子,竟要害他!”
卫子夫嗫了嗫,刚想说话,却见平阳放空了目光,自说:“嗳,这火果真烧过来了呢。”卫子夫不解,因循着平阳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天之外,一片温吞的火烧云袭笼罩顶,像是燃旺了天火似的,在宫室穹宇之上,明堂堂地晃着。
是红光,大片的红光,罩在远处一座宫殿之上。
“是好兆头呢。”平阳自语道。
“子夫,你怕的不是操戈城外,你怕的,是这个。”平阳抬了抬下巴,便指向那片红光。卫子夫一憷,锁眉向婉心问:“红光所布处,是何方?”
平阳插口道:“天子降生,乃当此吉兆。……该生了吧?”
“不作数的,姐姐甭慌,”明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稳稳当当立那儿,这许多年掌职中宫的资历,不算白混了,因说,“累史籍所载,遍红光所覆,此吉兆当托天子降生。据儿出生时,虽无红光祥云,但有真龙入梦,亦为大吉。阿姊莫为据儿太担心,皇位谁属,怕是连陛下都做不得主。”
“你这是甚么意思?”平阳瞳仁里略有惊骇,宫人眼中温婉敦厚的卫皇后,蓦地竟说出这番夹生狠话来,自是十分教人诧异。
那片红光所覆之处,是谁的宫室,自不必说了。数来钩弋夫人,亦是临盆的时候了。
平阳拂了拂袖:“我累了,问候了陛下便出宫回府,不扰皇后相送。”因是几步而走,繁复拖沓的长裙委地,多少年来,日暮春秋,汉宫的美人们华服香袭,一缕一缕,拖散着掠过青琉地……
年华薄息,美人迟暮。
卫皇后快步追上,因伤心道:“姐姐莫恼了臣妾,子夫断无冒犯之意,先前说的那番话,亦是半夹浑的,‘皇位谁属,并非陛下能做得主’——故有此言,乃因想及当年惠帝……”
“子夫想学吕后?”
“子夫不敢,”她委下眼色,愈发的温软,“当年高祖皇帝欲废太子盈,吕皇后于凤阙阶下长跪,请来佐弼之臣,高祖乃长叹,太子盈羽翼已丰,不得废!子夫欲效吕后,求陛下饶得据儿!此一法,属无奈之举,子夫仅此诚恳,绝不会做出教陛下难过的事儿……”
平阳深叹:“你便瞧着办罢。事已至此,是……难呐!我再去求求另一人——东宫若动,天下必大乱,于陛下、于大汉百数年基业,皆无益!”
“便全托阿姊啦!”
她恭恭敬敬拜下。
平阳并未阻拦皇后不合礼仪的拜行之举,她知道,此刻卫子夫心绪全乱,身为一个母亲,若再不为太子做点什么,一旦东宫有异,卫皇后将悔尽平生!
而她,乃陛下亲姊,不管怎样,也不会愿意看着皇帝父子自相残杀。她决定去找她,此刻只有那个人,方能在陛下面前说上点话。陛下是肯听她的。
薄暮深沉的长门,满地芥草,一日云荒,早不知将故人故事带去了何方。
她似乎迟来了许多年。
一声叹息被逼仄的云辉吃尽。
她在长门宫外站了很久。从前断垣颓墙时,陈阿娇独守此门,她却未来过。再后来,陈阿娇人际无踪,长门里,住了一个窦沅。魏其侯府的小翁主,后来成了刘氏妇,阿沅孀居,用了如何尴尬的一个身份,入住长门。皇帝老来贪旧,冷淡许久的长门宫适才升温。他时常去,不过是走动走动,内监宫女便对这座禁脔一般的宫室,有了别一般的感受。
她到底还是来的晚了。长门萋萋,早已芜草满地。
有内监迎出。平阳一眼便认出,守驻的内监乃皇帝亲随,这座冷宫,不知何时,内里一茬的宫人都换成了陛下御前亲信。
多少年之后,他对故人旧情昭昭,这时才无半分掩盖。皇帝也苦啊,老的满鬓斑白了,才敢将自己的感情显之昭昭。人都不在了,才敢这般。
平阳因问:“陛下也在?”便踮脚作势要瞧的模样,内监却道:“陛下不在宫中。”
“那也无妨,”平阳道,“本宫并非为着陛下而来,本宫进去坐坐。”
内监却挡:“公主请回罢,公主要寻的人,也不在长门。”
“哦?”平阳挑眉笑:“你知本宫要找谁?”
□□尽是逗笑啦,来长门宫,不寻住在此处之人,还能寻谁?
内监因说:“窦沅翁主亦不在此间。”
平阳一惊,总觉不太好,因抬眼一望,只见天边那处火云愈滚愈浓,将汉宫半片天遮盖了去。因自语道:“显不见陛下与阿沅……都不在宫中?”便提了声量:“这不能呀?这片火云,将日头都烧完啦,陛下总不能不在宫中吧?”
汉宫祥云密布,红光初现时,正是钩弋夫人临盆在即。红光笼覆处,正乃钩弋宫上方。宫中之人皆知,钩弋夫人临产,死生未卜,红云亦长久不散。
平阳公主言下之意正是,钩弋宫赵婕妤生产如此之久,皇子还未下落,这等危急关头,陛下竟不在宫中?
因问:“陛下与窦沅翁主……一道?”见那内监不吱声,便再问:“陛下起早儿便出了宫?故此不知钩弋宫临盆在即?”
内监见瞒不过,便轻点点头。
“唉,”平阳叹道,“也是命……别闹出甚么岔子来才好。亲军有无随扈?陛下想来走不远,凭他长安城里走逛走逛,上了岁数,便愈发像孩子似的。”
“随扈是有,陛下吩咐叫跟的。”
平阳奇道:“他愈发不似从前的性子了,从来厌恶随扈阵仗,这会子倒乖。”因说:“宫里再出一队人马,派人紧盯着,钩弋宫若有消息,速奏皇帝。”
“诺。”
平阳回身最后瞧了一眼长门,远外天光下,暮色从容,皇帝与她,皆是两鬓斑白,走行长门的日子,当真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故人,你就埋在这里罢。
皇帝心里,早为你筑了茔冢。
就此成荒。
长安此时入夜。灯色不比当年上元夜,漫天重火,琉璃光景,它的美开始沉沦老去。但它毕竟还是皇帝的城,皇帝的长安。
皇帝牵衣而走,皱纹里晕满温暖的光色,他一夕老去,一夕又年轻这如许。
他不说话。
阿沅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悄然不敢语。却见皇帝对路况甚熟,拐拐绕绕,便这么负手大摇大摆地闲逛,似在逛他的汉宫千秋。
他的家。
阿沅便有些紧张,温吞问一句:“陛下,您来过长安呐?”
话刚落出口,便笑了。
皇帝也笑:“朕年年住在长安,还算没来过?”
便挥一挥手,示意阿沅跟上。
她走紧了几步,尾巴似的栓在皇帝身后:“咱们回罢?往外走了久,家里头要乱套呢。莫教他们急。”
皇帝便不高兴了。不是那种帝王一板一眼的“不高兴”,而是孩子气的闹脾气呢,便顿下脚步,一瞪:“朕偏不走!朕在家里头走逛走逛,也是犯了错?”
那当真是没错。窦沅无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逛自家菜园子呢,有错?
长安的街道,可比天家菜园子繁华。
“闹脾气呢。”她嘀咕。
“怎么样?上两回来都好好儿的,偏你跟我闹。”皇帝不依:“催人回家,怪扫兴。”
“你拿我与谁比呢?我向来不是那丫头,爱做混账事儿的……我莫不是惦记着您身子,这般扫人兴作甚?您瞧,天几时黑了,风扫的大,您外氅都不带,小心受了寒。”
普天之下,如今也只有窦沅敢这么与皇帝说话了。
皇帝不怒反笑,个实皮儿打厚的,凑上脸子去讨好人:“你夹枪带棒说谁呐?那丫头?你们一派走出来的,那丫头爱做的事儿,你一样不落!啧啧,‘那丫头’,朕都老的这副模样啦,陈阿娇能好?老婆子,她若在,也只有朕不嫌她老,朕要她……做朕的……朕的……皇后……”
皇帝跟老头儿似的,喋喋叨叨没完,晃走几圈,也像吃了醉酒,半懵不醉的。
便这么轻轻将汉宫禁忌的名儿说了出来。多少年了,他若不说,谁敢提陈氏的名儿?
便这么霸道。说与不说,全凭皇帝一张嘴。
他自个儿提起那人啦,便跟玩笑似的,张嘴就过。他若不肯提呢,偏里旮旯听得旁人说了那三字儿,龙颜一怒,又要砍人脑袋。
伴君如伴虎。他可劲儿折腾呐。
“阿沅,风大,你吃得住么?”他忽然说。
窦沅便站住,只觉眼中那股热流要涌了出来,好生难过。
“不冷的……”
“亏了你,让你陪朕瞎走。”
“说甚么呢,从前你拉了阿娇姐……”她似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住口,神情有些紧张。皇帝却突然变得温和:“你说。”
她哪敢?
“朕这么可怕?”
“您说呢,满朝臣工都怕您,何况区区一个阿沅……”
“臣工怕朕?朕会摘了他们脑袋,可朕不会摘你的脑袋。”
他背手又走。慢慢踱步在前头。
“可惜带你出来,不是上元节。”
“没那么巧呢,”窦沅说,“哪能年年得空,都是上元灯节。”
可惜皇帝老了,没有当年脚步稳健,也没有当年那股子玩性儿了。因入了摊儿,向摊主说:“来一碗豆花儿罢。”
窦沅便也随同皇帝坐下来:“也好,咱们坐下缓缓,省得随扈追不上咱们。”
他笑,仍然器宇不凡。皱纹下一双狭长的眼闪着碎色灯辉,一漾一漾的,彷如吸尽了星光。
他带她在长安街头游逛。其实这世上有几人知,皇帝在缅怀那一年上元节的灯色,他痛失的青春在那个人辗转言笑的眉角,被碾碎成齑粉。连阿沅都不知。
世上繁华几度,能与谁共。他老了,不知还有几年,能归地宫。
归地宫。那是每一个人主帝君最后的归宿。哪怕盛世明君,千古一帝,万年之后,亦不过是地宫下一捧尘灰。
万年无极。凡人为他祝祷万年无极。其实这些许年来,他早已看透想遍,凭他百世万年,一任无极,能真是快乐的?坐拥丹陛,皇权无边,他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他的龙椅上,看着他的江山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多苦呀,闭上眼,全是年轻时长乐宫外萤雪下映照的璀色光芒,那个人,提起大红的氅子,一点一点润进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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