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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水沥眼中惊喜的光,退开一步浅浅一福,垂眸轻笑时,巨大的悲哀从心底喷涌而出,令她猝不及防苍白了面容。
“你还好吗?”水沥关切地问着,向她伸出手来……
***
水沥求娶她的话递上去以后,皇上传召了贾元春。
元春对来传旨的秦公公恳求道:“请公公稍等一刻,我这就来。”
秦公公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花朵一样的鲜嫩,只道要一步登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他倒没有为难元春,只道:“快些吧,没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元春退回屋子里,既没有整理妆发,也没有换衣裳,只从箱子底下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条络子来。
白色的络子,最简单的式样。
她当日趴在床上,拆了编,编了拆,直到背上伤都好了才算满意了。
此刻,她将一直挂在脖间,贴肉带着的玉佩取下来,配上了这条白色的络子,系在了腰际。
秦公公路上打量了她这白色络子两眼,想要提醒不合规矩,又觉得合不合规矩的,这小姑娘也活不成了,随她去吧。
元春不知道秦公公的心思,她走在通往乾清宫的汉白玉阶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
在皇帝看来,一个与他嫡孙朝夕相处过三个月,现在又勾着另一个孙子来求娶的女子,简直是找死。更何况那位嫡孙已经去了,还是让皇帝很悲痛的逝去。
但是皇帝还是想见一见元春。
因为,他已经见不到最疼爱的皇太孙了。
老皇帝胸中有悲有痛还有愤怒,他要让元春感受什么叫雷霆之怒,要让她背后贪心太过的贾府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他有些艰难得用左手批复着奏折,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病让他的右臂不能自如移动了。他写着,想着,等着。
跟了他半辈子的秦公公小步快走过来,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贾女史在外边等着了。”
老皇帝压住心底的愤怒悲痛,亦低声道:“让她进来。”他没有力气去高声表达他的愤怒悲痛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把目光移向门槛处,看到一位妙龄少女娉娉婷婷得走了进来。
她身量高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乌黑的发上只压了一根银簪,通身的衣服只有蓝黑两色,只压在裙裾上的一块玉佩用了白色络子——这是犯忌讳的颜色。
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这个元春同他想得不太一样。照他看来,少年人喜欢的要娇媚、要俏丽,绝不会是这样素净到简直是在为谁守孝一样的打扮。想到这里,老皇帝心中一痛。
元春渐渐走上前来,伏地跪了下去。她裙边的玉佩碰在金砖上,发出“叮铛”两声轻响。
她就跪在书桌前。
老皇帝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玉佩上,久久没有挪动。
他不说话,偌大的乾清宫便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贾元春安静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苍老,“罢了,你去吧,回去安心做你的凤藻宫女史。”
此言一出,秦公公心里大为诧异,觑了底下的贾元春一眼,心道这女史来了一句话没说,怎得竟让皇上改了主意。
贾元春原也不知皇上为何传她来,只这两年来第一次被皇上传召,然而皇上不叫她抬头,她是不能抬头的,也不知道这玉佩究竟有没有被看到。因此谢恩起身后,她立在原地却没动。
秦公公见状,快步过来引着,“贾女史,您请吧。”
贾元春伸手握住了玉佩,想起当日那人将这玉佩系在她颈间时说的话,不知哪里来的豪气驱使着她,令她解下那玉佩捧到了皇帝跟前。
秦公公被她这大胆的举动唬了一跳,忙上前来拦住,厉声呵斥道:“皇上跟前儿你想做什么!不要脑袋了吗?!”
面对九五至尊,吃秦公公这样一喝,元春也怕,虽怕却一步也不退,只将那玉佩双手捧到皇帝眼前去。
老皇帝对秦公公轻轻挥了挥手。
秦公公立马退了开去,抱着拂尘低着头了。
元春扬起脸来,望着龙椅上的老皇帝,因为激动声音颤抖着,“皇上,这是当日太孙殿下交给奴婢的。殿下说,若有一日皇上传召奴婢,奴婢将这玉佩戴在显眼处——若皇上看到,便能知晓殿下当日冤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宫里是不许流泪的,更何况是在皇上跟前流泪,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着:我犯了这么大的规矩,兴许真的要掉脑袋。然而她还在说话,像是有另一个她在那儿指引着,“奴婢没用,竟等了两年半才等到皇上召见。也许终奴婢此生,都没有再被皇上您召见的机缘了,只这一次,奴婢说什么也不能辜负殿下所托。皇上——”她捧着玉佩,哀哀泣道:“您明白殿下的冤屈了吗?”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孩捧在手心的玉佩,又看向她流泪的脸,他长叹一声,心道这元春竟对永泩的一片回护之心丝毫不知,又想她虽不知却甘冒奇险要为逝去的永泩正名。他虽是人间帝王,当此情景,却只能感叹天意弄人,他又何必再添一段不幸,因喟叹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待嫁吧……是朕欠他的,偿还给你想来他也是愿意的……”老皇帝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便停不下,几乎闭过气去。
秦公公匆忙传太医,各个服侍的小太监也都动作起来。
贾元春呆呆立在一堆忙乱的宫女太监中,痴痴想着:殿下,皇上说他明白您的冤屈了。
众皆忙乱,无人管她。
元春便自己呆呆地往门外去,双手还捧着那玉佩,她下了玉阶,往凤藻宫去,一路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乾清宫里,老皇帝被喂了一瓶苏合香,悠悠转醒,他疲累不堪得闭着眼,泪却从眼皮底下溢出来,“若是永泩还在,定会是位好皇帝……他比朕强啊……”
×××
月余后,一顶小轿将贾元春抬进了靖王府。隔日入府的,还有姜翰林家的女儿,姜嘉棠。
后院女人多了,是非就多。初入府,元春见到的都还是面上的和气光鲜,倒也过了些安稳日子。
待到一年后,元春在畅音阁撞破了靖亲王与月侧妃、七王爷之事,在月侧妃被禁足之时交好与她,却让水沥的生母郎氏不满起来。
小妾对上夫君的生母,只有吃亏。
水沥倒也不是全然不知,便带了元春去庄子上住,散散心。
正是四月天,杨花漫漫绕天飞。
水沥早起去上朝了,元春就带着碧玺、抱琴两个,及随行的小丫鬟沿着庄子边一条小河随意走走。
小河拐弯处是一大片花圃。
元春兴起,带了两位侍女指认花名,正说得有趣,却看到一株红色的花,碧玺说是杜鹃花,抱琴却说是蝴蝶兰,两人争执不下。元春抿唇笑着听了一会,远远一望,指着不远处树荫下一花农模样的人道:“不如问一问种的人。”
自有跟着的小丫环去唤人过来。
来人佝偻着身子走到近前。
元春先是笑望着,及至看清来人样貌,不禁愣了一愣,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环视四周,道:“你随我来说说这是什么花。”又用眼神制止了碧玺与抱琴跟上来。
来人是个六十多的老头,碧玺与抱琴便守在原处等着。
元春与这老头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问道:“苏公公,你怎得到了此处?”
原来这人竟是当初服侍皇太孙的苏公公。
“当日殿下自知不保,便将太孙宫余者托付给了靖王爷,老奴也就隐在这庄子上当个花农了。”苏公公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花农模样了,手里还拿着劳作时遮阳的斗笠。
“哦。”隔了这么久,忽而又有人提到皇太孙,元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四顾一望,只见满目繁花,真个是姹紫嫣红,落在心底,却成了断壁残垣。她立在原处,没动。
她还在太孙宫的时候,与苏公公并没怎么见过,此刻重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她却无端端觉得这苏公公可亲起来。
苏公公见她不说话,目光一转,忽而顿住,喃喃道:“殿下竟将这玉佩给了您么?”
元春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裙裾边的玉佩,用鹅黄色的五福如意络子戴着,她问苏公公,“你知道这个?”
苏公公这会儿看元春的目光多了些亲切,他回忆着慢慢道:“当初殿下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只比殿下晚了一盏茶时分落地儿。皇上龙颜大悦,赏了一对龙凤玉佩给了殿下和小格格。两位小主子打小友爱……”
元春已经隐隐预料到了这段往事的走向,不由得握紧了裙边的玉佩。
“可惜小格格胎里弱,长到八岁没了,多么伶俐讨人喜欢的小格格啊……”苏公公擦擦眼角,“殿下就留了小格格的凤佩,把自己的龙佩陪小格格下葬了,后来一直把凤佩随身带着……当初的废太子妃,不,静慈仙师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宫里都不怎么提起小格格的事了。”苏公公有些抽噎起来,“多好的小格格,多好的太孙殿下啊!怎么好人都活不长呢……这可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手心的玉已经被她捂暖了,她却觉得手心凉了。
时至今日,才懂当日皇太孙对她的回护,令她情何以堪!
斯人已逝,却仍以遗物护她周全。若不是有这一方玉佩,只怕当日在乾清宫,她已化作一缕亡魂,哪里还能立在万里晴空之下。
元春恍恍惚惚得往回走。
日已近午,骄阳似火。
元春走到花圃边,手搭上抱琴,才道:“我竟今日才知自己……”便觉一阵恶心,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来。
抱琴与碧玺忙撑住她,好歹送回庄子,请了医生来。
一诊,却是喜脉。
满屋子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起来。
元春一个一个看过去,猛地扒住床沿又吐起来。
×××
老皇帝去了,靖王爷登基。
不过三年,靖王爷也去了,于是轮到水沥登基为帝。
过段日子,水沥后院的这些女人都该各有封号了。
元春选了凤藻宫一处,虽然册封的旨意还没下来,但她昔日是世子侧妃,现在自然就变成皇妃了,只称号还没拟定。
这宫里,她已许久不曾来了。
水沥成了太子的那三年,还是住在靖亲王府的。她自然也鲜少有机会来宫里。
一别数年,那桂花树却还生机勃勃,散着清甜的桂花香。
傍晚,贾元春出了凤藻宫,随意在后宫走着。
她的脸色有些奇怪。
如今抱琴已经没了,碧玺忙着搬宫事务没有跟来,新分派下来的宫女便不敢拦她。
眼见元春已经出了后宫的地界,后面的宫女想上来拦一拦,然而元春脚下太快,竟让宫女们有些追不及。
元春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她走得很急,像是怕要赶不上什么事。
她匆忙地走着,觉得这条路是那样的熟悉。
甬道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
最后几步路,她几乎是跑过去的。
木质的院门已经有些腐朽,随着元春轻轻一推,便摇摇晃晃得开了。
院子里却立着两三个太监,正在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杂物,听到木门的吱呀声望过来,陡然间见到一位华服宫装的美貌少妇,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样污浊不堪的地方,便是稍有体面的奴才都不愿来的。
贾元春一一望过去,那破旧的小屋,那四处漏风的马厩,那梅树,那墙上的藤蔓——都还在、都还在。
那几个太监跪了下来,后面的宫女也追了上来。
贾元春往院内走去,她手抚过梅树遒劲的枝干,许多年前,曾有一人在这里同她画过梅花。
她抚过墙上的藤蔓,那幅梅花图上,点点红梅便是由这藤蔓生出的浆果点染而成。
她继续往前走,走入那破旧的小屋。
屋里没有点灯,有些黑,她仰头,望出破了的屋顶,望向夜空里隐隐的星。
她记得那一年,有人同她在斯处夜观繁星。
那时的星星,可真是亮啊。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亮的星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跟上来,请示道:“娘娘,这儿污浊,不如等翻修好了再来看?”
贾元春“嗯”了一声,走出小屋才反应过来,问道:“这处要翻修?”
宫女笑道:“是呀,娘娘。先帝爷那会儿是俭省,如今都说是政通人和,又说是粮仓满溢,万岁爷登基正要把宫里这些老地方翻修呢。”
贾元春又“嗯”了一声,目光微动,忽而往马厩边水槽处走去。
那边颇有异味,宫女都有些不愿跟随。
贾元春却丝毫不觉,她小步快走过去,顿了一顿,蹲□去。
这一下一圈的太监宫女都傻眼了,不知道这位万岁爷的爱妃要做什么。
贾元春伸手在一旁的稻草堆里摸了摸,玉白细嫩的手上蹭了灰泥,她也不以为意,寻了片刻,摸出来一根瞧不出质地的细棍,两指来长。
忽听“叮”得一声脆响,却是元春手持那细棍,敲打在水槽底下的瓦罐上。
“叮铛”声不断,她将一排瓦罐一一敲响。
过了这么多年,经了数不清的雨雪、日晒,这些瓦罐里的水不知是涨了还是浅了。
元春蹲在这一排破旧不堪的瓦罐前,敲一敲,换换顺序再敲一敲,出来的音却始终没了记忆中的和谐。她想要唱那一只小调,张开口却发现她已经不记得词了,依稀记着的调子却也不知对错了。
她不再敲打瓦罐,顿时觉出身周的静来。
元春有些疑惑得回身,却看到水沥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站在她对面,只帽子是白色的以表哀孝,见她回身笑着伸出手来,“怎得跑到这里来了,叫朕好找。”
元春去迎他的手,半途看到自己手上的灰泥,不觉就愣了。
水沥倒不在意,仍是握住了她的手,还探头去看那些瓦罐,问道:“你喜欢这个?下次让匠人司用玉器做一套,不比这个有意思么?”
“皇上您何时来的?”元春先是问,听水沥这么说,低头温婉一笑,道:“只是一时好奇,真造了玉的来,臣妾也不会用,只是浪费了;倒是嘉棠通音律,送去她那儿倒比给我好些。”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御辇旁,宫女递上湿帕子给两人擦手。
水沥起身上了御辇,又伸手来扶元春,笑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元春却是浅浅一福,避开了水沥的手,仍旧是笑着,仿佛还带点嗔怪,“哪里有后妃坐御辇的道理,更何况臣妾尚未受册封。臣妾的玉辇在后面,这便去了。”
水沥哈哈一笑,道:“朕的元春倒也有却辇之德,不如就册封你个贤德妃,如何?”
女子四德,以贤为首,这自然是再好没有的称号了。
元春抿唇一笑,缓缓上了玉辇。
太监开道的声音响起,抬辇的人平稳有力地走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
无情最是天上月,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只有它仍是老样子,挂在天上散着清冷的光。
元春独自坐在玉辇上,望着前路。
秋夜的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霜,映着皎洁的月光,让她想起许久许久以前,那人温柔的眸色。
再不得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兔子是可以做到万!字!更!的!(骄傲脸)
请叫我有!求!必!应!兔!(昨天谁说想看番外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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