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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热闹异常;她穿着丫头服侍,只撑一把油纸伞立在尽头倒也并不打眼。等了片刻,就看到贾母身边的大丫头荔枝亲自过来,入了小厨房,不过眨眼间就拎了一个紫砂罐出来,想来是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只等她来拿。
贾元春知道,这是祖母授意为祖父准备的“荣养汤”。自从祖父荣国公暮年告病,在梨香院静养以来,每日老祖宗身边的荔枝总要在晚上送这么一道汤去的。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她悄悄跟在荔枝身后,一路穿廊过亭,往府中东北角而去,到了梨香院前,这才现身,笑道:“荔枝姐姐,我这跟了你一路,你却没发觉。”
荔枝不妨黑雨地里突然有人说话,倒唬了一跳,只是听着乃是女子声气,又称呼亲近,也并不害怕,只将手中灯笼提高了些,照得身周一片红模糊,这才瞧见是元春,更是惊讶,“大姑娘,你怎的来了这里?”再看她身上衣裳,越发奇怪,“你怎的穿了这一身……这不是方才碧玺问我借的么?”
贾元春一笑,就手已经将紫砂罐拎到了手中,“我就知道碧玺那丫头会去问姐姐借,也只有姐姐的身量与我相仿。”雨势极大,她不欲久话,简洁道:“我不日入宫,不能尽孝于祖父膝下,今日借此聊表心意,还望姐姐成全。”顿了顿又道:“还请姐姐为我保密,莫使祖母忧心。”
荔枝见她已经跟来,也不过是拎着药罐进去,几步路的事情,听她说得恳切倒也无从拒绝,只是笑道:“大姑娘可真是痴人。”又叹道:“既然如此,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见元春身边无人跟随,到底不放心,正在踌躇,就听元春笑道:“那请姐姐在旁边亭子稍等片刻,等我出来同行回去,这黑天雨地的,一个人倒当真有些吓人。”荔枝便放下心来,目送她进了梨香院。
这梨香院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贾元春来这里次数不多,风雨交加又有伞遮面,引路的丫头竟没察觉来人并不是荔枝,像往常一样将荔枝带到西间,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西间是一处似道观又似佛堂的所在,迎面供着菩萨像,墙上却贴着天师画像,不伦不类荒诞莫名。荣国公则盘膝坐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背对着贾元春,听到动静也并不回头,只看背影倒也有几分仙姿道骨。
贾元春环顾四周,将紫砂罐轻轻放在旁边的供桌上,房间里沉闷的香烛气让她皱了皱眉头。
不料荣国公开口便问,“今日大姑娘去东平郡王府可还顺利?”
这便是他所谓的静养了。
“顺利。”贾元春捡了一个蒲团,在荣国公身旁坐了下来,笑着问道:“祖父近来身子可还好?”
荣国公霍然睁开双目,盯着贾元春,惊讶疑虑与恼怒只在那一眼,表情却分毫没变,不愧是宦海沉浮四十余年而今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平静地呼吸着又合上了双眼,淡淡道:“静养日久,却也无所谓好坏了。”
贾元春微微一笑,仍旧是闲话家常的口吻,“孙女今日做客东平郡王府,却知道了一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荣国公并不追问。
“皇上选孙女做女史,却迟迟没有分派去处,原来是准备将孙女送往东宫,在皇太孙殿下身边服侍。祖父,您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荣国公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得道高僧一样闭目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又有什么分别。”
贾元春简直要被气乐了。
荣国公掀开眼皮看她一看,道:“臣不密失其身。你既为女史,也算半个臣子,日后宫中行走千万记得‘谨言慎行’四个字。你今日所做所言,谬之大已。”
“沉疴须用猛药。”贾元春淡淡得回了他一句,时间有限她不耐烦这么磨下去,起身推开窗,一时风雨声满室,将满屋香烛气荡涤一空,她舒爽得长吸了一口气,思量着低声道:“祖父,孙女是从您骨血上出来的,不与您说外话。如今朝中情形,您该比贾府的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无知小女!怎能妄议朝政!”荣国公猛地站了起来,腿脚灵便,力道生猛,丝毫不像老朽之人。
贾元春退开一步,展臂笑道:“孙女做丫鬟打扮而来,咱们开窗说话,此刻风大雨大,便是隔墙有耳,只怕也听不到一言半语——祖父做这样子,又是何必?”她来看荣国公这一番做作,也是深知本朝帝王驭下之术,当年三王爷登基之后才发现王府的账房先生竟然是圣祖爷的人,由此推衍,如此惊涛骇浪之时,帝王信臣如荣国公者,其府邸难免也有些“耳朵”。
荣国公凝目看着贾元春,仿佛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将这个孙女看入眼中。
“祖父也不要对孙女讲‘静养’之话,您若真要静养,不如学宁国府的大伯父,从府中搬到真的道观里,那孙女也不来烦扰您。只是您尚留在府中,总是对子孙放心不下的缘故。”贾元春狠话说在前面,又转了温情,“您以耳顺之年,尚要为子侄辈忧心铺路,保驾护航——只是这份苦心也未必便能为人所知。这可是俗语说的,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孙,再没有狠心的爹娘。您这静养,孙女也略知一二,不过是明哲保身,也是为了护着咱们贾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荣国公至此已是听住了。
“但如今孙女被派往皇太孙身边为女史,祖父先前韬光养晦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咱们贾府便是不站队也站队,不入派系也入派系了。”贾元春皱着眉头娓娓道来,“太子在位三十年有余,看似根基深厚,其实他是个空架子。”
荣国公悚然一惊,不意这孙女竟然大胆到这样程度,敢直言太子乃是空架子!骨子里忠君爱国的正统思想让他动了动嘴唇,不由自主得想要驳斥。
贾元春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惊讶,见了祖父的反应却觉得恍然,大约对她而言此刻的太子诸人都是“过去的”,如今说起来就像是讲古一样,那些敬畏规矩约束便悄悄没了行迹。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给荣国公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太子手下的能臣都是皇上的人,这些人替太子完成皇上派下来的事务的——那从根上来讲,他们是听太子的,还是听皇上的?就比如您,譬如说皇上指派您辅佐太子肃清吏治,您必然是尽心极力完成的——但是您这是听的谁的命令呢?”
荣国公道:“皇上太子本是一体,又何必做这样无谓之说。”
“如果他们不是一体呢?”贾元春紧追一句,“如果皇上与太子意见相左了呢?”
荣国公对上贾元春的目光,在这两声追问下不由自主得退了一步。
窗外电闪雷鸣,更觉骇人。
贾元春逼上一步,伴着隆隆雷声,一问惊天,“如果皇上要废掉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