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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倒在地,他僵硬地侧转过身子来,见唐潆不知几时步下御阶走到相距尸身几步远的地方,又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在她身前,磕头劝道:“模样骇人得很,恐惊扰了陛下,陛下还请先回避罢。”
他一面说,青黛在旁一面给宫人使眼色,便有人上前将尸体抬出了殿。
唐潆垂眸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猩红色尤其刺目,她却紧盯不放。不发一言,只是这般沉默地看着,双唇抿成一线,睫羽轻颤,眉头深锁。
这九重宫阙中虽净是冷血之人,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多或少都会有方寸柔软之地。再者,唐潆的帝位其实来得十分容易,她不曾经过夺嫡党争,自然比不得以往几位心肠冷硬的君主。换言之,她到底是心软之人。
池再与青黛服侍她多年,心如明镜,想劝,又不敢劝,只得面面相觑后陪她一起发愣。
良久,唐潆背过身去,不再直面那滩血迹,低声道:“将他厚葬了,家中倘有嫡长子抑或嫡长女,袭他官位。”
此事,唐潆无意使太后知晓,但事关人命,又缘起于政治变革,如何瞒得住。
两人共用晚膳时,满桌珍馐,却仿若冰冷又可怖的尸体直刺刺地现于眼前。勉强吃下去一口鱼肉,滑溜的口感又如黏腻的鲜血,恍惚间像有铁锈似的血腥味充斥鼻间,令人作呕。唐潆着实没胃口,又担心太后知道,只好扒拉了小半碗白米饭,便停筷。
唐潆少有如此心神不宁的时候,太后忽然出声都惊了她一跳:“李淳的后事可安排妥当了?”
太后知道,唐潆倒不意外,只是乍听李淳的名字,心中徒生波澜。她声音随之低沉下去:“按他品秩,已安排好了。”
太后点点头,止箸后接过忍冬递来的手炉,一面暖手一面缓缓道:“既如此,此事便是过去了。你当留意这几日可有人趁隙作乱,离间君臣关系。”没有宽慰,却是教导。
她一向如此性情寡淡,看似冷待,但心中不定如何关切。
对相知之人,再难于启齿的话都能说出。唐潆沉吟少顷,便道:“阿娘,这新政我势必要推行。但倘若人人如此相逼,如此死谏,我诚然良心不安。”说到底,包括李淳在内的保守派不过是政见与君主不和罢了,或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定是向着国祚,为清除障碍,将他们贬谪也好,罢黜也罢,何至于让他们丢了性命?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要革新,便是要废旧,惠及一方,势必损及一方,此事向来难以平衡。你既下定决心,便放手去做,从来都无不流血不牺牲的斗争,若能以几条人命换来四方安宁,你又何必自责内疚。”
太后温言细语,循循善诱。眉间不染纤尘,风骨不沾霜雪,纵临泰山倾颓,故我从容淡泊,不畏不惧。她从来都有令人心安的本事,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只消她人在眼前,说上几句话,再如何慌乱不安的心都能渐渐平静下来。
唐潆被她安慰几句,果真舒缓不少,望着她在灯下轮廓纤柔的面容,不禁问道:“那您觉得,我能换来四方安宁吗?”
太后微扬唇角,那一抹浅浅笑意连同她的回答,仿若天上几颗璀璨的星辰飘落唐潆心里,绽出绮丽的暖意。她说——
“我相信你。”
李淳死谏,在朝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少官员又开始对新政生出不满。因新政推行,唐潆亲政大典一推再推,眼看就要推到岁末了,这些官员虽不知是何缘故迟迟不行亲政大典,但却自觉逮到良机,便欲往太后那里去告状。
岂料,这一入冬,天气骤冷,太后体弱,竟染恙卧床了。
官员只好作罢,心中愤懑不平,又默默念叨——无论如何,李淳撞死时,起居舍人在场,三言两语如实记录下来,皇帝日后青史上定难得好名声!
他们又哪里知道,早在那日事发后不久,掌起居注的舍人便被太后传召到了长乐殿。
太后好端端地为何传召,这舍人心中有数,行礼后便坦然道:“殿下,非臣不愿。实则事有定例,起居注务求翔实,即便帝王都不可亲阅删减。”
太后淡然笑说:“我不看,亦不删减。只让你在辑录此事的开头,增几个字几句话。”
舍人犹豫须臾,迟疑道:“殿下,起居注不可作伪。”
“自然不作伪。”太后平静道,“‘竟宁八年,帝少,不行大婚,延其亲政。及十月,后秉政如旧’。”
这话的确句句事实,但一旦增录进去,后人理解起来,恐怕就会变成皇帝年少无实权,行事都是听太后的,可证李淳实际上是被太后逼死的,而非皇帝。
坏的,就是太后的名声了。
舍人无奈,只得答应,当场便在起居注中依言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