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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仔细一看,来的这骑马的女子正是铁血大旗门铁别恨的女儿铁蔷薇。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丽如芳树:年纪虽不大,但体格长得很是匀亭。
头上梳着两条油亮的长辫,垂在两肩之前;俊俏、鹅蛋圆的脸儿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两颗水灵灵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后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蓝绸袄,水绿的绸裤,青绣鞋;双腿在锦鞍绣(革占)的马上,手摇着红丝的鞭子。骑术很好,“得得”地就顺着大道驰来。
这里风满楼窘得若有个地缝儿他都要钻进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般。
此时铁蔷薇姑娘就似一只彩凤,倏忽之间来到。她清细的声音高声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
忽然她一眼看出是风满楼,就笑着说:“啊呀,风师哥,你怎么来啦?你……”
她的眼睛触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忽用鞭指着问说:“这里是谁?”
风满楼瞠着目,目中滚下泪水,说:“这是,这是……”铁蔷薇瞪圆了眼睛大声问说:“快说是谁?”
风满楼凄然地说:“是我,咳!我师叔被恶贼宇文化及给杀死了!”
他在马上放声大哭,铁蔷薇却脸色煞白,浑身颤喘,但却没流眼泪。
她“飕”的跳下马来,跺跺脚说:“我不信!打开棺材给我看,你们别骗我!”两个车夫也都呆了。
铁蔷薇挥鞭去抽打车夫,悲痛焦急地说:“快把棺材打开!”风满楼下了马拦住姑娘,说:“蔷薇不要看了,看了徒然伤心。我们设法杀死宇文化及,给师叔他老人家报仇就是了!”
铁蔷薇挥鞭又打风满楼,跺跺脚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爹爹会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们别骗我!”
风满楼无法,只得叫两个车夫把车上的绳子解开,微微启开棺盖。铁蔷薇向棺里一看,立时她面色惨变,“哎哟”一声就向后晕倒。
风满楼赶紧把她托住,一面努嘴叫了个车夫跑往铁血大旗门去送信。铁蔷薇这口气憋住足有一刻钟,她才缓了过来。就一头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着棺材,用脚跺着车辕,痛哭说:“爹爹呀!……”
风满楼这时也不顾得劝慰铁蔷薇了,他也叫着:“师叔!”放声大哭起来。
那遣走了的车夫已到大旗门去送了信,铁别恨的胞弟云战峰就急忙带领着几个弟子赶来。
他先把铁蔷薇拉开,然后自己掀起棺材盖来向里看了一看,他的脸面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惨,瞪大了眼睛,高声问说:“被什么人杀的?那人跑往那里去了?”风满楼流着泪嗫嚅的说:“凶手是赤焰宇文化及,大隋朝的右屯卫将军,信阳州的人。在南水县米家集,他杀死了我师叔,就……夺了苍龙腾雨剑跑了!”说毕,放声嚎啕。
这时铁蔷薇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肠俱裂。云战峰却把他的侄女一推,瞪着眼睛说:“哭什么!找着那宇文化及报仇!”旁边有的大旗门弟子们也都上前去劝铁蔷薇。
当下云战峰略微拭了拭眼泪,他就指挥众人,将棺材抬到大旗门,铁血大旗门再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但也殷实,门派中有几顷来地,雇有几个长工;只是铁姓的人口很少,只有铁别恨一人。
铁别恨的夫人,早已亡故,只留下那铁蔷薇姑娘;云战峰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长的儿子年已十六岁,名叫云飞;其次是女儿,名叫云英,比铁蔷薇小两岁,今年十七;第三个男孩,乳名叫宝玉,才不过两岁。此时,棺材一抬进到家来,大旗门中老小全都痛哭起来。一些武林名宿,江湖豪杰也都赶来探丧。
其中有一个大旗弟子名叫卓飞流,是铁别恨的不记名徒弟。他哭完了师父之后,就一手扭住了风满楼要打,骂着说:“你这小子,你既在许州跟我师父在店里住了一夜,难道你就瞧不出来,赤焰宇文化及那小子是没安着好心!你就叫我师父上这个大当!”说时他挥起拳来,却被旁边的人把他拦住。
风满楼就哭着辩解说:“卓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着;可是你别说是我愿意叫那宇文化及害死师叔。在许州城我们是跟宇文化及分屋住着,师叔他直说他是个诚实汉子,我还能够说什么!再说,我又听说师叔救过宇文化及的性命,而且那时宇文化及的手里又没有兵器……”
卓飞流一听这话,他更是气,说:“你刚才说米家集的官人在宇文化及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来,现在你怎么又说是没有兵器?”
风满楼说:“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宇文化及他藏在行李卷里,我怎能看得见?”
卓飞流瞪着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紧握着两只铁牛似的拳头,咬着牙说:“干脆,我师父要不是因为你这饭桶,他决死不了!”说着扑过去,“咚咚”给了风满楼两拳。
风满楼并不还手,只是争辩,他说:“后来我听人说宇文化及不是好人,我也赶紧追下去。可是因为路上下着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里事情就出来了。我赶紧去追他,但敌不过,他手中有那口苍龙腾雨剑!”
卓飞流更是生气说:“不用说了,你跟宇文化及一定勾通着,你们贪图的就是我师父的那口宝剑!”
风满楼他听这样诬赖,不由就急了,随也回拳相打。这两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样办丧事,却在当院相扭着拚打起来。
亲友和江湖好汉劝也劝不开,卓飞流的母亲在旁急得喊叫说:“飞流,你是疯了?”
云战峰却挺身过去,一手将风满楼拉开,又一拳将卓飞流打倒,怒声骂道:“你们自相争斗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到趟信阳州,把宇文化及的头割来给你们的师父、师叔祭灵,那才叫作英雄!”
此时风满楼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卓飞流由地下爬起来时,已然鼻青脸肿,但两人还都喘着气,瞪着眼,仿佛还要拚打一阵似的。
云战峰忙把卓飞流调开,说:“你赶快到城里去一趟,给福山镖店、银枪李家、泰顺诚柜上都去送个信,就快去快回来,见了他们你可不准胡说!”
卓飞流嗯了一声答应着他又怒视了风满楼一眼,他就气哼哼地走了。这卓飞流今年才二十岁,他从铁别恨学艺不过二载,还没有出师。
铁别恨生平以教拳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财主人家的少爷,和镖店的小掌柜。他生前到北京去过,还教过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学,他也不认真教。算来他生平的得意弟子只有五人。
第一是双枪老将定延平,精通兵法,自创‘一字长蛇阵’,在曹州城一代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第二是靠山王杨林,两根虬龙棍打遍五湖十二大剑派。
第三是泾阳公罗艺,善攻战,骑射,乃‘寒面银光俏罗成’之父。
第四是‘锏打三州六府,马踏黄河两岸。’的小孟尝,山东马快班头,秦叔宝。
第五就是卓飞流了。可惜卓飞流艺未学成,只是不记名弟子,未等他出师,他师父就死了。
卓飞流真是伤心,同时又愤恨风满楼的无能,耽误了他师父的性命。一路上流着泪,跺着脚,就到了新蔡县城里。
这县城里有铁别恨生前的几位好友,福山镖店的镖头唐如彪、唐如燕,银枪李家的李玉雄,泰顺诚汇兑局的姜掌柜;铁别恨都去给送了信。
那些朋友乍听到铁别恨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响了个霹雳,就都赶往大旗门吊祭去了。
卓飞流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回家;因为他看着师父的棺材伤心,井且看见风满楼又生气。他晃晃荡荡地在街上走着,才走了一会,就见迎面跑过来一个人,惊慌地喊着说:“卓飞流!你师父是给赤焰宇文化及害死了吗?”
卓飞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常往信阳州汝南府赶车的人毛二。卓飞流就瞪着眼说:“你这小子嚷嚷什么?谁告诉你的,我师父给赤焰宇文化及害死了!”
毛二说:“我听福山镖店里的人说的,刚才你不是报丧去的吗?我告诉你,你要想报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阳州,我知道赤焰的府邸!”
卓飞流说:“好!你知道他的府邸,走!跟我回大旗门,见云二爷去!”
说时他一伸手将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连忙说:“我虽然知道赤焰的府邸,可是我跟他没有交情,你拉我见云二爷干吗?”
卓飞流说:“不能够打你,就是叫你去见云二爷,你把赤焰宇文化及的住处告诉他,我们好商量办法报仇!”
毛二却摆手道:“我不敢去见云二爷,云二爷的脾气厉害,一瞧见他我就害泊。上次云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车,车钱两吊五百文,云二爷忘了给,我也不敢去要。现在他师哥被赤焰害死了,他不定有多么急了,我可不敢去见他。我可以把赤焰宇文化及的住处告诉你,来!咱们进到酒馆里再说!”
于是两人进到旁边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壶酒两人饮着。
因为酒肆里的人很多,毛二就凑近了卓飞流,低声对他谈说:“我五六岁时就跟我爹常赶着车到信阳州,那时宇文化及才二十来岁,在信阳州庞家镖店当伙计,我就认得他。那小子长得忠厚,其实心里可真是奸诈。他是信阳州大刀刘成的徒弟;刘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领却不见得怎样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人极泼辣,跟了宇文化及有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生过。抱养了个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几岁啦。宇文化及到京里保镖是他师父给荐的。
那小子在京里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来就带些银子,也不知他是保镖挣的,还是当强盗抢来的。这些年来家里也置了几十亩田地,是个小财主啦!”
卓飞流拍着桌子说:“你先别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快告诉我赤焰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回去了没有?”毛二说:“有十天啦,我都没到信阳州。他回去没回去我也不知道,不过宇文化及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阳州城南十二里,那里有高杨树,地名儿也就叫高杨树。他家是个小院落,黄土院墙,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黑的,一条黄的。”
卓飞流喝了一大口酒,扔下银子,就站起身来说:“好,我走了!”
毛二追出酒店去,问卓飞流说:“怎么你这就要找宇文化及给你师父报仇去吗?你一个人去可不行。赤焰在那里有几个把兄弟,铁头余五、火眼庞二、花胸脯鲍小三,那都是信阳州有名的地痞,庞家镖店的镖头!”卓飞流把胳臂一抡说:“谁管他!”说毕急忙走去。
他出了县城,紧紧赶回大旗门,到陈家一看,灵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前面一只铁盆,烧着纸,起着熊熊的火光。
铁蔷薇已换上了白绳的辫根,因为孝服没赶得做,只换了一身青布的衣裤,脚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着一个棉垫子,秀侠姑娘就跪在那垫子上。她低垂着首,硬咽着,眼泪直往下流,衣襟都湿了一大片。
云战峰是正在另一间屋里,与几位前来吊祭的贵客叙述他胞兄被害之事。风满楼是正在指使着几个人,用竹竿芦席给这院中支搭一座丧棚。
卓飞流就低着头一直走到秀侠姑娘的近前,压着他那大嗓音,悄声说,“喂!铁姑娘,哭又有什么用?人还能够又活了?想法子咱们给师父他老人家报仇,找宇文化及那小子去!信阳州离着这儿不远,一两天就到,不到五天咱们就回来了;带着宇文化及的狗脑袋,放在这桌上咱们给他老人家上祭。然后人命官司由我打,我为给我师父报仇,就是给宇文化及抵命,我也甘心清愿!”
铁蔷薇抬起头来,哭着说:“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宇文化及去给我爹爹报仇,可是我叔父刚才又对我说,现在他已派人到陈州给我师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须要等他来到,叫他给我们看家,我叔父才能带我报仇去!”
卓飞流撇嘴冷笑说道:“那可就晚了!由陈州到咱们这儿,来去总得两天。再说候文俊这两年交了许多朋友,整年的东走西逛,他还未必在家。若等他来到,恐怕赤焰宇文化及早就跑远了。他跑到旁处一改名换姓,咱们还到那儿找他去?别说我师父你爹爹的大仇难报,就是那口苍龙腾雨剑也是没法找回来了!”
铁蔷薇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那么依你怎样?咱们现在就去!”
卓飞流赶紧摆手悄声说:“铁姑娘你别声张!声张起来二叔一定要拦挡咱们。依着我就是现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马偷偷牵出去,你赶紧去带上点钱,带上白龙吟风剑,随后咱们在村外土地庙见面,当时就立刻奔信阳!”
铁蔷薇决然说:“好!你就先把马牵走吧,在那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卓飞流点头说:“好!姑娘你可快着些!”
于是他兴奋着转身出门,就从门外一棵桃树上解下铁蔷薇的那匹马,和也不知是那位骑来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驹。旁边有个看守马匹的孩子,跑过来就说:“卓哥哥!你别动人家的马!这黑马是城里银枪李大爷骑来的!”
卓飞流说:“我到村外骑着玩一会就回来。”那孩子说:“你为什么要牵走两匹马呢,难道你有四条腿?”
卓飞流说:“傻蛋!我为是骑完了这匹马再骑那匹,要比比那匹好。”
看马的孩子笑了笑,卓飞流就牵着两匹马走了。走到家门前,他匆忙地进去取了自己的宝剑,然后出村,骑着一匹拉着一匹,直奔那座破烂的土地庙。连马都不下,就站在那里等候了一会,只见铁蔷薇挟着她那“白龙吟风剑”飞也似的跑来。
卓飞流赶紧迎过去,铁蔷薇就飞身上马,卓飞流递给她一杆皮鞭。
铁蔷薇就将宝剑挂在鞍旁,一手执缰,一手挥鞭,说道:“快走!我叔父待会就许赶来,他一定把咱们揪回去!”于是两匹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后的泥水都飞溅起来,一溜烟似地走去。
大约走出有五六十里路,铁蔷薇才收住缰,在后面喘着气说:“慢点儿走吧!哎哟慢点儿走吧!”
卓飞流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马追来,他就说:“不要紧了,二叔他就是察觉你跑出来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赤焰宇文化及报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们的,不能追咱们回去。铁姑娘,咱们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准能到信阳州。凭着你那口白龙吟风剑,跟我这件兵刃,准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报了!”
铁蔷薇拿手绢擦擦眼泪,又擦擦从鬓边流来的汗,依旧喘着说:“飞流这条路你熟吗?你不能走错了呀?”
卓飞流却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说:“反正我认得路,我跟咱们村里的孟老头儿到信阳卖过枣子,决不会走错,顶多绕了一点远。”
铁蔷薇说:“咱们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于是卓飞流在前,铁蔷薇在后,两匹马又“得得”的前行。
又走下三四十里,就见前面有一处村镇,卓飞流高兴着说:“我认得啦!前面就是高桥镇,那地方有个范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开店为生。”
铁蔷薇说:“难道咱们这就找店房住下吗?”
卓飞流摇头说:“不,不,天色还早,你别看天都快黑了,这是因为阴天。我不过说我在那镇上认识几个人,开店的范猴子早先是个贼,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时大约才十三四岁,有个贼到你们家里去偷鸡给云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几十鞭子,几乎给打死。范猴子那时穷得很,现在他可阔了,开了一座范家老店,买卖很是发达,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无论远近,提说起范猴子来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
铁蔷薇本来并不记得有什么范猴子这个人,所以由他说,自己并不怎样去听,只是催着马走。
卓飞流又说:“要说起来云二叔才是心狠,我师父是个忠厚人。那范猴子偷鸡,我师父没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范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师父那么忠厚的人,武艺又那么好,手中又永远带着那口苍龙腾雨剑,他老人家怎会叫人给害死了呢!我真疑心这不是真事!”铁蔷薇坐在马上忽然啜泣起来,卓飞流又怒骂着风满楼。
往前又走了五六里,就来到那高桥镇,只见镇市并不大,铺户稀稀,往来的人也很少。可是两匹马尚未出这条街,就听旁边有人说:“这不是卓飞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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