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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正自计算,正巧有一个仆人,飞一般跑到厅外,大声报:“老爷,日月堂有人要见容公子。”
谢远之竟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快请。”
随着一声请字传出去,不一会儿,肖莺儿已经出现在厅堂上。
她赶得太急,竟也带着娇喘,人一进厅,立刻就对容若汇报:“主上,官兵在每处谢家钱庄,投入上千人,维持秩序,阻止民众暴乱砸抢,再加上本门弟子的协助,暂时把情况压制下来了。本门紧急调派的银两也全部运进钱庄,让百姓们可以排队兑换。所以,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各个钱庄外,排的长队有增无减,赶去的百姓不少还拿着棍子铲子,准备一旦提不了银子,就冲上去抢。人群中,不断有人煽动做乱,动辄说,银子不够,兑得晚的人就换不到银两了。幸好本门弟子也混在人群中,只要一发现有人做乱胡说,立刻先下手为强,以迅快的手段,尽量在不惊动其他百姓的情况下把人击晕。所以,情况还能掌握得住,只是……”
容若和谢远之同时追问:“只是什么?”
“兑银子的人太多了。日月堂所有的生意,临时调动的银两实在不够,最多也就撑上一天,如果人群还不散的话,到时兑不出银子,就算有再多的官兵,除非可以********,否则肯定无法阻止得了暴乱。”
容若咬咬牙,右拳重重击在左掌心:“只能撑一天,怎么够。日月堂不是号称财势显赫吗,就这么点银子可用?”
肖莺儿忙道:“日月堂固然财势赫赫,但济州最赚钱的盐茶生意都被正经商家分营了,谁也插不进手。日月堂在济州做的主要是青楼赌馆的生意,钱庄也只有一两所而已。近日战乱将至,还有多少人会有闲心进青楼赌馆,钱庄的银子也要留一部分,应付慌乱的百姓提现,现在能紧急调动的现银自然有限,如果能有五天的时间周转,必能调到足以应变的银子。”
容若废然长叹:“五天?如果能有五天时间,谢家什么也能应付了,又何必我们插手。”
肖莺儿轻声道:“既是如此,何不求助于旁人,比如茶商行会的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都是富甲一方,素来与谢老爷交好,若肯出手相助……”
容若苦笑:“如果他们肯相助,早就已经坐在这里了,何至于……”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报:“茶商行会赵老爷、盐商行会副会长姚老爷、锦庆隆大东家孙老爷、富祥林大东家贺老爷、盐帮孙帮主、护民会程会长,还有萧遥萧公子都到了。”
谢远之眼神讶异:“快请。”
肖莺儿释然笑道:“想来是要来帮忙的了。”
容若神色却并不宽松,目中隐隐闪动异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厅门,那徐徐走来的一群人。
那么多的锦衣华服,他眼中却只见一个青衫的身影。
当日江上初会,他蓝衫布服,独立小舟,却把那富贵画舫,骄奢淫逸之气,压得一丝不剩。他品美酒,戏佳人,是真名士自风流,真个有诗有酒可傲王侯,让人大是羡煞敬煞。
今日他依旧布服,却不见洒脱风仪,只觉冷肃之气。他仍旧含笑,不过,笑容终是到不了眼底。
心间渐渐绞痛起来,容若凝望他,几乎脱口唤出一声,二哥。
谢远之亲自接出厅外,还不曾靠近一块儿光临的贵客,就听得笑声如铃,一个人影飞一般地扑过来,到了谢远之身旁,扶着他的手,连声道:“爷爷,是谁造的谣言,竟说我们谢府要把银子连夜卷走,我们谢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容若见谢瑶晶这位大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当回事,竟还笑得银铃一般,心中一阵不快,闷闷道:“谢小姐既知道有事,就该早早回来才是。”
谢瑶晶瞪他一眼:“我爷爷是天下最最能干的人,什么事他处理不了。而且还有萧大哥啊!我今天在萧大哥家,听到外面的传言,吓了一跳,萧大哥立刻就让下人请来了程叔叔、赵叔叔他们,现在一起赶到爷爷这儿来,有大家帮忙,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谣言平息下去。”
容若凝望萧遥,淡淡道:“是吗?”
谢远之脸色也是微变,看向萧遥的眼神异样古怪。为什么他派人怎么也请不到的贵客,萧遥却是一叫就到了。
萧遥对这奇异的眼神,恍如不觉,只是对容若笑一笑:“容公子也在,这倒真是巧了。”
他声音低沉,似有无尽深意在其中。
然后萧遥才上前一步,对着谢远之一拱手:“谢翁,请问谢公子何在,这么多日子,病情也该好多了,还请出房一见,也好叫我这个朋友放心一些。”
不等谢远之开口,谢瑶晶已是笑道:“萧大哥,你别胡闹了,这个时候先谈正事吧!快想想,怎么应付外头那些发了疯围着我们钱庄不散的人才对。”
萧遥神色淡淡,语气悠悠:“探望朋友的病情,正是我的正事啊!”
“萧大哥。”谢瑶晶的声音里已带了讶异,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子,天天去见萧遥,整天关心他的衣食住行,觉得他渐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觉得他渐渐接受自己,自觉已经不是外人了,忽然听了这样的回答,不免觉得惊愕。
谢远之伸手按在谢瑶晶肩上,阻止了天真的孙女儿继续问下去,徐徐伸手肃客:“各位,请入内奉茶。”
“多谢了。”在场有地位、有势力的有好几位,但是开口说话的却只有萧遥一人。
他当先入了厅,其他人才入厅,每人都带了两三名随从,无不侍立在后,一时间,偌大厅堂,竟全都是谢府之外的人了。
谢远之坐下后,并没有招呼下人进来奉茶服侍,他只是一个个看过去,看着自己几十年商场上的朋友伙伴,好几次开口想说话,最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在这老人深刻的目光注视下,有人不由低下头,有人悄悄侧开眼,但也仍然有人带着冷笑,毫不羞惭地回望他。
容若胸中激越之情忽起,再也坐视不下去,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代替谢远之大声问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偌大厅堂,一时静得可怕。
容若忽的冲到萧遥面前,大声问:“为什么?”
萧遥唇边掠起一抹冷笑,并不回应。
谢瑶晶忍不住大声说:“你在叫什么,发疯了吗?”
“闭嘴。”容若毫不客气的一声断喝,回头狠狠瞪她一眼,眼神凶恶得让这位大小姐立刻闭上了嘴。
谢远之这才慢慢开口,声音沉痛:“萧公子,为什么?这几年来,我可曾薄待于你吗?”
“没有。”萧遥毫不停顿地回答:“你对我非常客气,为我置家宅,替我请佣人,供我夫妇安然生活的一切费用,从不以普通客卿的身分来看待我,只当我是贵客,处处照料,时时尊敬。不过,同时,你也有意无意,把我本是王子的消息,让其他人知道。有我在你谢家为客卿,官府对谢家贩的盐,检查都要少了许多,税也绝不多增。各地关卡,大多通融开放。其他商家,也都对谢家更为客气。谢翁,你给我的不少,我回报你的也不低。你不曾薄待于我,我又何曾亏负于你。只是……”
他唇边笑意,冷意更甚:“谢翁对于多年来共同进退的朋友,只怕多有亏负吧!济州盐茶生意,通行天下,可是济州大小商会的事务,多由盐商行会一力把持,茶商行会,处处低头,赵老板早已有诸多不满。谢翁你身为盐商会长已有二十八年,姚老板就给你当了整整二十八年的副会长,要到哪年哪月,这正会长的位子,才轮得到他来坐。锦庆隆、富祥林,和你谢家做了足足三十年的生意,人人都说他们沾谢家的光,是谢家给他们的生意,才捧出了他们今日的成就。各位老板都是富可敌国的身家,却还要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你当他们心中就没有一点微词吗?盐帮几百年积业,代代主掌盐运,可是自谢老爷控制济州盐业以来,盐帮表面上是协助谢家,实际上,不过是喝你谢家吃剩下来的粥,盐价、运价、时日,没有一样他们做得了主,忍了你谢老爷几十年,也算是给足面子了。还有民团乡勇,无不尽力协助地方安全,使商人船队可以来去自如,不受匪扰。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这位楚国首富,有点大方的表示,少不得要来向谢翁讨教一二了。”
他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此刻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倾轧之事,神色却一如纵酒吟诗般自在。
谢远之听得神色渐渐惨淡下去,谢瑶晶却是目瞪口呆,颤声说:“萧大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别吓我了。”
这美丽多情的少女,再天真无知,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了,正因为感觉到悲惨事实的降临,心中痛极,更不愿承认,一边摇着头,一边怔怔落泪:“萧大哥,你,你……”
谢远之长长叹息,伸手想要安抚伤心的孙女,却最终无奈地道:“原来,各位竟有这么多怨言,倒是我辜负诸位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有人沉着脸,有人还勉强装出笑颜来,有人张张嘴,不知还想说什么话,但最终,都没有出声。
只有谢瑶晶那惊惶的啜泣声,响在这偌大厅堂里。
容若怒极之下,反而大笑了起来。
整个大厅里,一时竟只有谢瑶晶的哭声,以及容若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