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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震:“什么话?你听见了什么?”
“很不凑巧,我刚刚翻看杨石山的档案,才知道你从前同他共过事。而你,一直对他的平反缄默不语!”顾燃一字一句地说。
李月英一下子全明白了,反倒坦然地说:“我现在只想对你说,我原先也有棱角的,从苏区时候起就开始磨砺,没有锋芒了……政治太复杂了,这话我只能跟儿子你说!至于杨石山,和他是同过事,但是,他向敌人自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在这个问题上,爱莫能助,更没有昧良心!我还想告诉你,我真的希望他能平反!”李月英说到此,有些动情,“我不想再说下去了,今天你回家我全部告诉你!”
“妈!说吧!你现在就跟我说!我请求你了!”顾燃意识到情况非同一般。
李月英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杨石山是你的父亲!……”话一说完,她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轻轻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仰倒在沙发上,愣视着天花板,久久不动,她在心里说,没想到这话憋了几十年,竟这样就说出来了,事前连个预备也没有!应该说了,不要在儿子面前顾面子了,石山快死了,自己也要离休了。
顾燃正欲说什么,母亲就撂下了电话。他揿灭手中烟头,旋即又燃上一支,在办公室来回走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石山怎么会是自己的父亲?但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萦回,这是千真万确的。母亲的话使许多疑虑迎刃而解,是的,无论何人,处于这种情况也会碍于面子,不便将这陈年**公开,更不宜告诉儿子,母亲今天一反常态能说出来,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她是想在杨石山行将就木之前,使他们父子相认。他完全能理解母亲的这种心情。
桌面上摊开的是杨石山的档案材料,档案是从组织部调来的,处理三坑口罢工事件的时候,曾经接触过这本厚厚的档案中由三坑口党支书选出的小部分,竟忽视了调全档阅看,这是多么不应该的疏忽呀!今天,他在材料中蓦然发现了李月英的名字,心就怦然狂跳起来,精神高度集中地读下去,他排除了同名同姓的可能,确认母亲与杨石山共同担负安置红军领导干部子女的任务,后来母亲遇敌失去联系,才由杨石山独自完成任务。顾燃即刻想到,自己不就是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杨石山也就知道娘的下落了!沉甸甸的思娘情结连同隐痛就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正处在这无尽的思念当中,母亲就来电话了。
对杨石山,顾燃有个认识过程,“文革”前,几乎没有与其交往过,他从心底憎恶这种出卖灵魂的人。“文革”中顾燃作为副矿长被打成走资派,在牛棚与杨石山朝夕相处,发现杨石山竟然是个心地善良很正直的人。
有次,两个孩子在矽尘飞扬的尾砂坝上追逐玩耍,杨石山劝说不了,只好拽着两个孩子下了坝,晚上孩子的父亲,两个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找上门来,以仇恨革命下一代的罪名,用皮带将杨石山打了一顿,杨石山竟然一声不吭。这一切顾燃是亲眼所见。睡觉的时候顾燃被杨石山轻轻的呻吟声惊醒,也就无法入睡,就问你挨打的时候为什么不喊痛?杨石山说,他们其实就是想打你一顿,喊痛做什么呢?他们憎恨我这个叛徒。顾燃就奇怪地想,这种人叛变革命的时候心态会是什么样呢?就探问杨石山,你当叛徒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明白出卖灵魂的可耻吗?杨石山反复说我不是叛徒。顾燃就说三坑口闹事的那阵,你说冤枉,当时我不想听你的,今天我也成了受冤枉的人,我怎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知道你不会揭发我,才敢同你讲这种话。你能不能讲讲你是怎么冤呢?杨石山就沉默了。顾燃干脆从地铺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支蜡烛。造反派怕他们乘人不备自杀,电灯是剪断了线的。顾燃对着烛火点燃了一支香烟,自己没有吸给了杨石山,杨石山不抽烟,却接过来了,就吸着,呛得连连咳嗽,仍吸着。顾燃就说,老杨师傅,我告诉你,我也是红军的后代,你安置的那七个孩子,有没有一个寄托给清河镇乡下的一位独身女人?杨石山就说没有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是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我会不知道?当年红军离开苏区,这种事多了。顾燃说,你就给我讲讲你的那段经历吧。杨石山又沉默了许久,说了句冤呀,许久又不开口,顾燃说,老杨师傅,反正夜长,你就慢慢说吧,杨石山叹息一声,说,我的的确确是考虑孩子日后要同父母相聚,不能死,才供出了四十担钨砂,其他什么也没有同敌人说的,不供出钨砂敌人怎么会相信,怎么会留我一条命呢?我生不如死,活在世上受罪呀。顾燃瞥见杨石山眼角映着烛光的泪点,宛如一颗珍珠,就不忍心看,一口吹灭了蜡烛。这一夜,两人虽然再无话,却再没有睡意。顾燃想,时穷节乃见,杨石山是受冤枉的,而且是英雄,起码,不是个懦夫……
开会的时间快到了,顾燃拿起杨石山的档案,离开了办公室,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会议室,为杨石山,不,为父亲平反,绝不能再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