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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一下。

    陆曈有些意外。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好说话,事实上,此人除了一开始在刑场上威胁她带路外,一直表现得还算有礼,甚至脾气很好的模样。陆曈生缝伤口期间,有意无意拉扯过他的伤口,他也没说什么,好似没有察觉到她故意的报复,又或者察觉到了,但忍耐下来。

    常在死人堆中行走之人,对危险总有种特别的感知,但陆曈没在他身上感到危险。

    他确实没想要她的命。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黑衣人问她:“看来真是大夫,不过,既然是大夫,怎么还戴着面衣?”

    陆曈一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上面衣。

    面衣不过是块长形白帛,四面前后盖住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垂下的白帛披搭于肩背。

    毕竟是来偷死人东西的,其实这人叫她“小贼”也没说错,她不想大摇大摆在死人堆中行走,戴着面衣也是怀着侥幸之心。就算这些刑场的死人化作厉鬼,没瞧见她的脸,应当也无法准确无误的找到她身上来吧。

    她是这样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

    陆曈道:“我丑,不想吓人。”

    他点了点头,仿佛很同意似的:“丑的话,是不该出来吓人。”

    陆曈:“……”

    明明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他居然还能说话这么难听。陆曈看向他的脸,不知怎的,脑子一热,一时恶向胆边生,猛地一蹿,抬手朝他脸上的黑巾抓去——

    “这么说来,你长得很好看了?”

    油灯中的火光被她窜起的衣风带的猛地一晃,连带着那人影也摇了一遥

    陆曈只觉手腕一痛。

    他动作快得出奇,还没等陆曈摸到他的面巾,已握住她手腕,将她狠狠往后一扯。

    陆曈一惊,脊背就要撞上供桌,又在下一刻,有人伸手臂垫在她身后。她撞在对方臂弯中,对方抓着她手腕将她微微回扯,避免了她接下来要吃的苦头。

    陆曈惊魂未定抓住他衣襟,下意识仰头看他。

    灯火就在头顶的供桌上,他半跪在地,微微俯身,乍一眼看去像是好心关切的模样。那张黑巾仍旧严严实实覆盖在他脸上,许是离得很近,能看清漂亮的轮廓,以及那双在灯色下格外明澈的、宝石一般的眼和长长的睫毛。

    蓦地,陆曈生出一股奇怪的错觉。

    他确实年纪不大,或许是位皮囊还不错的少年。

    黑衣人蹙眉,定定看着她,陆曈咽了口唾沫,就见面前人突然弯了弯眼睛,语气不咸不淡:“你翻脸真快。”

    言罢,一手朝她脸上的面衣探来。

    陆曈忍不住闭上眼。

    如果可以,她真不愿自己的脸暴露于人前,像是落梅峰上那个她与常武县那个她,全凭这薄薄一层面衣来分离。而如今于人前揭下面衣,就好像要她被迫接受另一个自己。

    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己。

    陆曈感到那只手已经探到面衣一角,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脸就会暴露在这灯火之下。

    风声从门外隐隐传来,陆曈等了许久,迟迟没等到其他动作。

    睫毛颤了颤,陆曈微微睁开眼。

    那双明亮的眼在她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她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捏着陆曈面衣一角,叹了口气。

    “小贼,出来时没人教过你,做坏事的时候面巾要绑紧一点。”他轻轻拉了拉陆曈的面衣,有些嫌弃似的,“这个,一扯就掉了。”

    陆曈愣祝

    黑衣人已经松开手,重新在垫子上坐下来。

    燃着的火色重新平静下来,投注在地上的长影也不再摇晃。

    陆曈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柴火堆前坐下,决定不再头脑一热做一些贻笑大方之事。

    黑衣人看陆曈一眼,叫她:“哎。”

    陆曈不说话。

    他像是在逗她:“我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你帮了我,日后我定送上酬劳相报。”

    大户人家的少爷?

    仿佛终于有了个把柄落在她手中,陆曈立刻讥讽:“在死人堆里威胁别人东躲西藏的少爷?你是什么少爷,刺客少爷?”

    黑衣人:“……”

    他感叹:“你真是记仇埃”

    陆曈心中哼了一声,没说话。

    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说话便也越发肆无忌惮。陆谦曾说过,陆曈是最会看人眼色行事的,待她宽容的人面前,她就越发骄纵,待她严苛的人面前,她就讨好卖乖。

    自从跟芸娘来到落梅峰之后,她见得最多的人是芸娘,打交道最多的是尸体。沉闷、冷漠、麻木,将她变成另一个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苏南城今夜十年难遇的雪与常武县陆家门前的雪格外相似,于是她又变回了陆家那个口舌不肯吃亏的陆三姑娘,又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的黑衣人虽言语威胁,但从头至尾也没真正伤害过她,反有种懒得计较的纵容。

    他们在大寒日的夜于古庙中躲避风雪,如两只萍水相逢的兽,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隐忍,各有各的伤寒。

    也有种不去探听彼此秘密的默契。

    陆曈提醒:“你是少爷,应当不会欠我诊金吧?”

    黑衣人一愣:“诊金?”

    “是埃”陆曈点头,“缝伤的针线都很贵。”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问:“要多少?”

    “二两银子。”陆曈狮子大开口。

    “这么贵?”他一面说,一面顺手摸起怀中。

    陆曈好整以暇等着。

    黑衣人往怀中掏了半天,直到动作渐渐僵硬,虽蒙着面巾,陆曈却仿佛从他脸上窥见一丝尴尬。

    他没有掏出银两来。

    陆曈安静看着他:“你不是少爷吗?”

    自诩为少爷,浑身上下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哪有少爷出门连银子都不带的?

    果然在说谎。

    他轻哼一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指间,从手上褪下一枚银戒。

    黑衣人摸了摸银戒,仿佛有些不舍,下一刻,将银戒扔到陆曈怀里:“这个给你。”

    陆曈低头一看。

    那是一枚很旧很旧的银戒,上头刻着的花纹因摩挲太多已经模糊,因为溅了血污,不怎么明亮,像是有些发锈。

    陆曈嫌弃地拎起银戒看了看,道:“不值钱。”

    这银戒看起来很旧,用材也很普通,或许连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他没在意陆曈的嫌弃,笑了笑:“这是个信物,今后你要是去盛京,拿这个来找我,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陆曈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离苏南远隔千里,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不以为然开口,“你拿这个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楼来找我。我请你吃遇仙楼的糖葫芦。”

    陆曈把那枚银戒握在掌心里,银戒带了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她把银戒放进医箱,低声道:“等你能活着回到盛京再说吧。”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满身是伤躲在刑场死人堆中,本身就昭示了他处境的危险。

    他能在苏南风雪夜的破庙中度过一夜,不代表能度过第二夜,有的人活在这世上,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艰难。

    黑衣人没说话,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纷飞,北风重压林梢,漫漫碎琼里,兽禽奔蹄迹灭。

    唯有破庙孤灯零乱。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手拨弄了一下油灯里的灯芯。

    银灯荧荧,于空寂破庙中开花结蕊,吐焰生光,像一团小小的燃着的花团。

    他道:“我不是说了吗,灯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将来运气不错。”

    陆曈怔了怔。

    他转头,看着陆曈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会在这里遇见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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