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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进了正月, 就连贾母也松了一口气。
上一年自打开春就不顺的很, 先是元宵夜宝玉受惊,后儿又被冲撞, 连通灵玉都被污了;宝玉这里勉强安稳下来, 东府秦氏又不好了,不仅人不中用了, 还传出来那么些难听的闲话。贾母一直强忍着,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她年纪大了, 只安享尊荣就罢了。
“求佛祖保佑家宅平安,保佑宝玉……”王夫人跪经归到二更天才起, 又吩咐彩云:“明儿我吃斋。”
彩云一愣,忙问:“明儿还要请亲友过府吃年酒?”
王夫人因道:“都是自家亲友,有凤儿陪着就罢了。明日晨起你亲自去把宝玉的玉拿来, 我要供奉一日。”
彩云暗暗一想, 才明白:明儿是初六,初六日是定光如来的圣诞日, 定光佛常被称作燃灯佛,掌管一切过去之事。彩云心道:宝玉的那块玉是有些来历的, 太太这是想唤起这玉的灵性, 求它保佑二爷罢。
彩云应下之后,忙叫金钏儿:“咱们这里存着的琉璃灯还有几盏?我恍惚记得去年打碎了一盏?”
金钏儿撇撇嘴,那里是打碎了,不过是赵姨娘一伙的人, 见了眼红,使黑心弄坏了两盏,彩云与环哥儿要好,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就维护起来。就笑道:“统共六盏,去年节里赵姨奶奶打帘子,环三爷胡闹,两个人不知怎的碰到厅中来了,好家伙,一下弄破了两盏。太太也不大管这些,赵姨奶奶就把两盏灯拿屋里去了,说是补好了再送来,只是也就没音信了。”
彩云正色道:“谁弄坏的现在说有什么要紧,我只问你,这灯就剩下四盏了?”
彩云见金钏儿点头,立刻命青锦道:“你快去二.奶奶那里,趁她们还没睡下,叫平儿打开后面的灯库取出四盏八角琉璃灯来,快去!”
金钏儿奇道:“这会子了,纵然年节里门上上钥晚,琏二.奶奶那边也该睡下了,着急忙慌的非得这时候要去?况且今年咱们又没挂那灯,新进上来的木贴金嵌玉花鸟的宫灯已在厅里日日夜夜的点着呢,到二月初二才能熄呢,再没有个大节下换灯的理儿。”
青锦没二话,忙披上王夫人赏的半旧的翻毛斗篷,一径往外头去了。
目送她出了门,彩云才道:“明儿太太吃斋祷祝,佛前自然要亮堂些,其余的灯都太花哨富丽了,这琉璃灯正合适。”燃灯佛出生时一切光明如灯,小佛堂自然得布置的明亮。
金钏儿嘴里还兀自嘟囔些“主意忒大”“哪里就用的上八盏灯了”之语,彩云一概不理,自顾自去张罗了。
彩霞正服侍王夫人在内室里通头发呢,虽帐幔帘子已放了下来,但也能听到外面说话。彩霞就见王夫人点点头,从镜中看自己一眼,道:“到底彩云周到稳重些。”
谁知这夜里刚过三鼓,王夫人睡意才蒙,就听见外面传出云板,连扣了四下,正是丧音,将正房所有人都惊醒,一时人心惶惶,惊疑不已。
王夫人有些迷糊,初听见头一个反应却是“老太太不好了?”,幸而不曾说出口来。待稍清醒,彩霞又奉上热帕子给她醒神,王夫人才叹一口气,问道:“两府里唯有蓉儿他媳妇不大好,可是她去了?”
彩霞哭道:“正是东府小蓉大奶奶没了。”
王夫人又长叹一声,眼圈不由得红了,好一会才道:“看看你们周嫂子可进来了吗?”
彩霞忙挂起帐幔,出去跟候在耳房屏风后的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快来,太太叫你。”
等跟前无人了,王夫人才道:“今日是定光佛诞。宝玉去岁一年不利,好不容易有个和尚给他瞧瞧,说是他的玉遭污浊的原因,我便想给他祝祷祝祷那玉……谁知这样不巧,偏生就死在今日,又是大正月里,好不晦气!”
王凤姐没工夫想这些晦气不晦气的事情,只呆坐在炕上拥被出神。这夜贾琏宿在外院,平儿陪她一同睡下的,平儿见她神情恍惚,不免担心,忙下炕从熏笼上取下袄子给她披上,方一沾她的身,就愣住了。
平儿伸手摸进凤姐的后背,汗津津的,中衣都湿透了,唬的平儿忙倒茶来叫她吃,“怎的出了这么些汗,奶奶这是怎么了?”
唯恐她被魇着,就听凤姐嘴里反复嘟囔:“……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什么?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平儿下炕就要命彩明去请大夫,忽被凤姐拉住,凤姐脸色苍白,强笑道:“做了个梦,也大不记得。就是蓉儿媳妇忽然去了,我偏生刚才又梦着她,这才有些惊吓。”
“快服侍我换了衣裳,我得赶着去太太那边。你在家里守着,你们二爷若有什么吩咐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荣府里,各处都掌灯点火,不一时,皆通明起来。
贾宝玉睡在床里,外面碧痕陪着他一起,贾宝玉梦中惊醒听说秦氏死了,不觉得像是卸去了浑身力气,咚的一声仰面瘫倒在床上,眼泪跟流水似的浸的鬓角褥子湿了一块。碧痕向来睡得沉,此时才迷蒙着醒将过来,不免抱怨:“天祖宗,半夜三更的又闹腾!袭人姐姐若不意叫我陪着爷,只管说就是了,犯不上每每睡得好的时候就闹出点动静来。姐姐也该顾忌着爷,爷睡不好,明儿吃席都没精神!”
气的贾宝玉咬牙切齿,一脚就把个碧痕踹下床去。
袭人慌忙上来,对碧痕惊疑恐惧的狼狈样子视而不见,只把一套微素些的衣裳搁在矮几上,用自己的帕子给宝玉擦脸:“小蓉大奶奶没了,咱们都伤心,只你虽伤心难过,顾及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也收着些。不然叫老太太是怎么样呢?”
贾宝玉满面是泪,握着袭人的手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她屋子里歇晌,回来给你说做的那个梦?”
袭人手一紧,怎么不记得,就是这梦叫她下定了决心。直至今日,袭人也未后悔,因她知道,只要宝玉开了窍,不是自己也有别人。
如是想着,自觉命苦,袭人的泪珠子也叭叭的掉下来,宝玉更感伤了:“梦中有仙姑许给我,她教我……仙姑小字可卿,乳名兼美,实乃我平生所见第一等柔情缱绻之人。”说着愈发哭得抽噎苦痛,“我后面几回细想,只觉仙姑那形容却和她仿佛,如今这一去,怎么不叫我剜心之痛!”
袭人大惊失色,这个“她”莫不是小蓉大奶奶?这小蓉大奶奶与珍大爷之语早已蜚声流言传扬的极难堪了,万不能叫宝玉也沾上,忙道:“小蓉大奶奶孝顺温厚,最得人心。那边来报说珍大爷伤心的几度厥过去,老太太也被惊动了,二爷穿戴整齐,去见过老太太罢。”
却说罗翠坞这里,亦得起来。只是院中诸家下人,井然有序,并不曾喧闹。
朱绣一面捅开茶炉子,一面跟九秋道:“回去穿厚些,天冷风硬,吹着了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桃月撞进来,急道:“不知怎的,姑娘听说东府小蓉大奶奶没了,忽捂着胸口叫闷,这会子更把晚上吃的安神汤粥都吐了出来。绣儿你会些医理,快跟我去看看姑娘。”
朱绣忙同她到正房,黛玉斜倚着软枕,气色倒还好,一见她们进来就笑道:“不用忙,不妨事。许是一时魇着了,吐出去我还觉得松快些。”
朱绣上去给她把了把脉息,看黛玉眼神清亮有神,的确没事儿,也不觉笑了:“茶房里煮上安神茶,一会姑娘吃半盏,我陪姑娘再睡会儿。”
陈嬷嬷也道:“已遣人过去了,跟咱们不大相干。天还早着呢,姑娘一会再睡会。四姑娘那里我已看过了,并未惊动她,我已告诉了她奶娘,叫早晨起来再慢慢告诉四姑娘,纵然现在闹起她来,也不过干坐着擎等罢了。”
门外上夜的婆子打起大红猩猩毡的帘子,朱嬷嬷进来笑道:“叫绣丫头陪姑娘睡一会,她火气大,身上暖的很,我一入冬就愿和她一床睡,比汤婆子好处多了,总是能睡得香些。”
时下,未及笄的姑娘多有奶母带着睡。只是黛玉这里两位奶母不作法,早被带回扬州发落了,她这里常是几个大丫头陪着一起。这会儿叫朱绣陪着,亦是怕黛玉身上不舒坦,朱绣能看顾着罢了。
黛玉抿着嘴直笑:“火炕太燥,白日里还能坐,到晚上我倒禁不起,只好用汤婆子。姐姐比汤婆子还好?既这么着,我也受用一回?”
次日晨起,黛玉搂着朱绣的胳臂笑道:“果然睡得酣甜,绣姐姐身上一股子草木的香味,倒比安神汤还叫人觉得清新受用。”
朱嬷嬷亲自给她梳头发,简简单单的垂髻分肖髻,簪上一对小玉钗,一支金陵贡上的粉色绒花就完了,既不鲜亮的太过,也不嫌太素净,那朵绒花正合这新春之意。
陈嬷嬷也道:“这样便好,一则咱们跟那边没大交情,我出去看过,这府里上下还都没换装束呢,咱们也犯不上;二则论辈分姑娘是姑姑,意思到了就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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