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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悠悠,康熙三十二年的腊月,当四福晋随德妃娘娘在宁寿宫请安,于门外遇见毓庆宫小侧福晋时,依旧记得当年她初入宫闱的光景。两年一晃而过,宫内或喜或悲发生了许多事,昔日腼腆胆怯的小侧福晋,也已在眼眉中凝聚了几分凌厉之气。
小李佳氏因闺名带“文”字,宫内为方便区分毓庆宫里两位侧福晋,两年来已习惯称呼她为文福晋。是年四月,文福晋曾生下一女,可惜八月即夭。但因太子钟爱文福晋,这会儿才不过腊月,她已经又身怀六甲。太医说,来年三月里便要生。
岚琪拥着风毛大氅立在门下,看着嬷嬷们搀扶文福晋到跟前,依稀记得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那会儿她的堂姐闹了几天才生下皇长孙,搅乱了她新婚后的日子,连宫里人都无视她,那时的小福晋说话都是打战的。可这两年来,她和堂姐在毓庆宫里明争暗斗,大家渐渐都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正飘雪呢,怎么这会儿来了?”岚琪客气地问着,“太后娘娘不是一早吩咐过,不要你来请安吗?”
文福晋笑道:“因是毓庆宫有喜事,特地来向太后娘娘道喜。”
岚琪与毓溪对视一眼,再听文福晋说话,方知道半个时辰前,太医在毓庆宫里又搭出喜脉,她的堂姐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太子随皇帝谒陵未归,侧福晋便差遣大腹便便的她亲自来宁寿宫报喜。
文福晋很快就进了宁寿宫的门。岚琪领着毓溪离开,忍不住抬眼看她,儿媳妇的脸上果然可见惆怅,不免让岚琪心疼。
那年太子侧福晋产下皇长孙后,宫外大阿哥福晋紧跟着就传来好消息,只可惜隔年七月分娩时,生下的照旧是一个女儿。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原本同情她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像是命中注定生不出儿子,连惠妃都绝望了。而同一年秋天,三福晋也有了身孕,可她搬出去后在阿哥府里不知保养,不足三个月小产时,才刚刚知道有了身孕。
但不论大福晋生女,还是三福晋小产,又或太子文福晋的孩子夭折,好歹都是有过好消息的,但已婚两年的四阿哥,至今无任何动静。再往下,太后已经在念叨五阿哥的婚事,等宫里再有了五福晋,四阿哥这边若还是没消息,他们小夫妻俩就真要尴尬了。
岚琪倏然停下脚步,毓溪察觉到动静,也紧跟着停下。
两年来,儿媳妇长高了许多,胤禛更是雨后春笋般地长。虽然宫内宫外在这年纪生育是大多数,可在她眼里,儿子儿媳妇始终还是小孩子。她自己真不着急他们有没有孩子,可环境所迫,他们都是不得不活在别人“眼光”里的人,现实摆在眼前,这就是他们的命。
“冷不冷?还是等他们送来暖轿代步吧,雪粒子钻到风帽里去,头发也打湿了。”岚琪伸手拿帕子轻拭毓溪的发鬓,温和地说,“着了凉可不好,腊月、正月里没有你陪着额娘应付皇亲国戚,额娘可要闷坏了。”
毓溪却越发垂下眼帘,声音颤颤地说道:“若是能有个孙儿陪着额娘,额娘就不怕闷了。”
岚琪微微笑道:“你弟弟妹妹才长大些,我好容易落得几年耳根子清静,我可不着急你们生养。再过两年吧,让额娘也歇一歇不是?”
“额娘是哄我的,我知道。”毓溪抿着嘴,紧紧抓着婆婆的手说,“额娘,您帮我劝劝胤禛,让他纳妾吧,我的身子……”
“行了,不说这些话。”岚琪再反手握紧她的手,面上略见严肃,“这上头的事,胤禛怎么与我说,我便怎么给你们做主。你说了不算。”
然而婆媳俩这头才说了话,小年时,皇帝下旨内务府,从八旗适龄女子中挑选秀女举荐,正月里由太后主持,择吉日遴选,为五阿哥选嫡福晋,再为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都添一位侧福晋。
皇帝自己选不选新人,岚琪没有那么好的心去提醒他,这件事似乎就不了了之。太后那儿一心一意为五阿哥选媳妇,也顾不得别的事。至于选五福晋的事,宜妃少不得要去眼前露脸,想插一手。可太后根本不搭理她。五阿哥同样态度冷漠,不把亲娘放在眼里。
那日宜妃在景阳宫对荣妃哭诉时,岚琪也在一旁,心里觉得她可怜。荣妃劝宜妃想着五阿哥过得好便是,别去操心那些事,五阿哥终归是她的儿子,五福晋进了宫,还能不服服帖帖做她的儿媳妇?
宜妃却说:“连胤祺都不认我这个亲娘,儿媳妇还不跟着他一道眼里没有人?你们可都好了,一个个都做了婆婆,好把这辈子在宫里受的气都冲她们撒去,我却连教训儿媳妇的机会都没有。不是我一定要在背后对太后说大不敬的话,你们就不觉得太后过分吗?从前说孩子小,讲不通也罢了,胤祺在书房都念多少年书了,怎么还不好好开导他?分明就是太后不让他认我这个做娘的。你们还不信。”
荣妃和岚琪怎么不信?可信也不能说出来,唯有不咸不淡地劝她别多想,结果还被宜妃一通抢白,更是挖苦岚琪:“德妃姐姐可要小心些,三十多岁的人了,再有了身孕,外头人笑话不算,你自己吃得消吗?”
她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荣妃苦笑着劝岚琪:“算了算了,她能当面说,比背后使绊子强,这两年学乖了呢。”
岚琪本不在乎,只是这会儿想走也不能走,显得好像生气了,不给荣妃面子。而不多时,端嫔和戴贵人、布贵人也来了,她更不好走开。正坐得不耐烦,永和宫来人说四阿哥求见。众人都奇怪这会儿工夫应该在书房或朝堂里,怎么跑来内宫?怕有什么事,让岚琪赶紧回去。端嫔双手合十念佛说:“若是四福晋有好消息,就好了。”
这样一说,岚琪也心动,可偏偏她一身儿女福气暂没能好好传承在胤禛的身上,四阿哥来并非禀告什么好消息,而是岚琪盼了好久的,为了侧福晋的事来找她。
母子对坐时,岚琪却笑道:“还以为你隔天就要来跟我说的,一等这么多天,我想你是不是不打算来计较这件事,要顺从你阿玛的旨意了。”
胤禛绷着脸,满面的不乐意,应着:“这几日正有事忙着,额娘这里请安也怠慢了,额娘别怪儿子。”
“傻话。”岚琪嗔怪道,“有话就说吧,额娘等你好几天了。”
胤禛愣一愣,果然开口道:“额娘能不能劝说皇阿玛,我不要侧福晋?”
岚琪淡定地笑道:“你阿玛说了,若是你有这请求,亲自去与他说。”
“找皇阿玛说?”四阿哥露出几分怯意,好像没了底气。
“不敢吗?”岚琪温柔地笑着,便将心里话对儿子道,“这几天毓溪可高兴了,动不动就来问我选秀的事怎么样了。额娘也是女人,这天底下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别人,可是你的毓溪不只是个女人而已。”
胤禛不解地望着母亲,岚琪轻轻一叹,劝说道:“你们虽然还在宫里住着,也算得上是自立门户了。她在你怀里是个女人;在人前,则是要为你操持家中一切体面的女主人,是大清四皇子的福晋。她所顾虑的事,往大了说,与额娘操心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额娘守着紫禁城,毓溪守着你们这个小家罢了。”
胤禛皱着眉头:“可我不想委屈她。”
“委屈与否,全在你怎么做了。”岚琪笑道,“你在承乾宫跟着皇额娘时,没有看你皇阿玛怎么做吗?反正这事额娘是管不着的,天底下谁也委屈不了毓溪,只有你才会让她伤心,有什么话,你们夫妻之间去说,别找额娘传话。你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在乎、顾及对方,不好好谈心沟通,一年一年下去,可就生分了。到时候只怕不等阿玛、额娘给你指侧室,你自己也想找个可心的人陪在身边了。”
胤禛说不出话,儿女情长上,他的确稚嫩,而现在书房、朝堂两头顾及,渐渐地,对待毓溪也有些力不从心,累了就只想歇着,而毓溪又处处体贴他。仔细想一想,正如额娘说的,他近来都不知道毓溪在想什么了。
可总有些不死心,胤禛试探着问:“额娘,这事真没法转圜了吗?”
岚琪颔首:“你早晚要有妾室,不然人家又该说四福晋善妒。总之,如何不伤毓溪的心,都在你自己手里,额娘什么也不能帮你。”
“额娘。”胤禛目光低垂,喊了娘,却不敢抬头看她。
岚琪静静等待他继续开口,心想:无非还是不肯纳侧福晋。正准备让他自己去找玄烨争取,儿子却在此刻开口道:“额娘您是否知道,毓溪她身子不好,有件事今日与额娘说了,将来便是皇阿玛逼我,我也不会答应。”
“你且说来。”岚琪颔首。
四阿哥这才缓缓抬起目光与母亲对视,少年郎眼中满是坚毅的神情,一字一字郑重道:“毓溪身体不好,若是不能与儿子一生一世,请额娘答应我,不要为我续弦再娶继室,我家里女主人的位置,此生只有毓溪一人。”
岚琪胸口一紧,不知为了什么而疼痛,看着儿子说不出话来。胤禛则继续道:“将来便是皇阿玛与额娘一道逼我立继室,我也不会点头。儿子不敢伤了父子、母子情分,可是额娘,您和皇阿玛要一生一世,陪着儿子一生一世的,也只有毓溪。”
“你有情有义,额娘很高兴。这事额娘且听过,将来……”可岚琪话未说完,就被胤禛打断,他严肃地说:“没有什么将来,额娘,您听清儿子的话了吗?额娘,皇阿玛不能给您的,我想全部都给毓溪。”
岚琪眼神一晃,竟不知儿子在说什么,再静下心来,只隐隐听他嗫嚅着:“皇阿玛为何不许您正室之位?”
这句话,岚琪一时分不清是从儿子口中听见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又见胤禛满面严肃,并没有再重复类似的话,就更不敢多问他。总觉得或许自己内心有这样的愿望,不知不觉随着儿子的话冒了出来,却赖在胤禛身上,当是他说的。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事,她不可能对儿子说道理,即便真是听见了,也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胤禛则已起身,施礼告辞:“儿臣要回书房去了,正月要在文华殿讲学,我若做得好,就不必再每日到书房,皇阿玛要授予儿臣正经差事去做。”
岚琪颔首应道:“你的宅子就快竣工完善,二三月里便能搬出去。你和毓溪要有所准备,在宫里毕竟额娘还能照顾得到,离了宫处处都要靠自己,往后真正是自立门户了。”
让她暖心的是,儿子倒不急着搬出去似的,胤禛对她哪怕只残留一丁点的依赖,也让她做娘的心得以满足。
离了永和宫,四阿哥步行往书房来。小和子问他几句话,说起纳妾的事,胤禛终归还是不高兴。小和子本想开解主子,没想到反而让四阿哥绷起了脸,之后都不敢再多嘴,一路静静地伺候到书房。
可才进书房,就听得嬉笑嚷嚷声。四阿哥才进门,便看到十四阿哥举着手里蘸满墨汁的大抓笔追着两个小太监跑,嘴里叫嚣着:“给我站住,让我画你们的脸,再跑我可叫人打你们了。”
后头七阿哥站在门前喊十四弟别闹,胤祯(即第5册中的胤禵)听也不听。终于有个小太监跑得绊倒在地上,他立刻骑到人家身上去,把黑漆漆的墨汁涂得那太监满脸都是,嘴里喊着:“我给你祛邪呢,赶紧谢我才是。”
小家伙正得意时,后颈突然被大力抓起。他整个人被提溜起来,扭头看到是四哥,吓得睁大了眼睛,待发现是四阿哥拎着他,便手脚乱蹬,喊着:“四哥放开我,放开我。”
三阿哥自从离宫建府,已经不大进书房,四阿哥因还在宫内住,且未正经办差,大多数时间还在书房,也是如今书房里最年长的兄长。而十四阿哥虽然年纪尚小,但是皇帝早早就让他入了书房,本意也是想四阿哥还在时,能带一带年幼的兄弟们,特别是十三、十四阿哥都是德妃膝下的孩子,让四阿哥带着最好不过。
这会儿,几个稍年长的阿哥在练习书画,年幼的几个本在他们的课堂里背书。书房里的太傅们都去了乾清宫述职,一时没有人管束,小家伙们就跑来和哥哥们一道画画。本也没什么要紧,可十四阿哥太调皮,难得没人管着要坐定不动地背书,抓了笔就满世界乱窜,五阿哥、七阿哥根本喊不住他。又因十四阿哥是德妃娘娘的孩子,他们这些已经懂事的阿哥,也知道些许这里头的人情世故,便由着十四弟胡闹。没想到让半途归来的四阿哥撞个正着,亲眼看到他骑着小太监拿笔画人家的脸。
这会儿十四弟被拎了进来放在地上,小家伙打了个滚儿自己爬起来,满面不服气地看着哥哥,可是又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只见哥哥怒气冲冲地问:“今天是谁跟着十四阿哥?”
包括那被涂脸的小太监,门口有三个永和宫跟来的人伏地请罪。四阿哥正要骂人,十三阿哥突然站出来说:“四哥,小云子是跟着我的,他没有跟胤祯胡闹,您别责罚他。”
四阿哥见胤祥护着自己的奴才,虽然眼睛里都是对兄长的畏惧,还是有胆魄地说了想说的话,胤禛倒不觉得生气,心想,也犯不着动怒吓着弟弟们,便沉下心,转身对胤祯道:“笔是用来写字作画的,几时成了你的玩具?再不许有这样的事,听见了没有?”
十四阿哥噘着嘴,高抬着下巴,骄傲地看着兄长,他自己反而生气了,哼声说:“我要给他们祛邪,不用笔,难道用手画吗?”
胤禛才熄灭的怒意,瞬间因弟弟这句话复燃,转身从教案上拿来戒尺。这三指宽的红木戒尺是皇帝赐给太傅们训诫皇子之用,可毕竟是皇阿哥,这戒尺顶多用来敲打桌椅发出声响警醒他们,从来不会真用来打人。这会儿四阿哥却拿戒尺指着十四阿哥,厉声呵斥他:“把手伸出来!”
四阿哥一向严肃,平日里的确是温和的兄长,可在书房里从来不苟言笑,兄弟们出了书房的门还敢跟四哥说几句玩笑,可在书房里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这会儿见四哥要打十四弟,几个小的已经吓坏了,五阿哥、七阿哥几人则根本不敢劝阻。
那红木戒尺头一回用来打人,“噼啪”声响传出时,伴随着十四阿哥的哭声响彻整个书房。他越哭,四阿哥越打,四阿哥越打,他哭得越凶,到后来还是被众人拉开,但十四阿哥再没停下哭声。眼看着闹得不可收拾,只能先把年幼的十四阿哥送回去。
永和宫里,岚琪才落得清静,拿了红纸写几幅“福”字准备用来包年礼送人,正与环春、绿珠几人说笑,突然听得哭声,一声声额娘喊得凄厉,做娘的立时听出是儿子的哭声,声音由远及近,也有门前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十四阿哥被送回来了,哭得可凶了。”
岚琪撂下笔,着急地趿了鞋子便要出门。环春几人赶紧跟上来为她穿好鞋子,打起帘子时,十四阿哥已经被抱过来。她立刻上前抱下小儿子,屈膝蹲着,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上上下下打量,着急地问:“胤祯怎么了?摔着哪儿了?伤哪儿了吗?”
岚琪满以为儿子在书房受了伤,可是胤祯全须全尾,没一点儿损伤,身上也干干净净,不像与人打过架,哭成这样实在奇怪。等她不经意地捏了儿子的手,握到比平日肿的手掌时,翻开一看,一条条红印子布满整个手掌,手腕、手指上也未能幸免。再摊开另一只手,也有几条。很显然,儿子挨打了。
如此,岚琪反而心里一定,再起身抱着儿子回到屋子里,要把他放下,让他自己坐。十四阿哥却一个劲儿直往母亲怀里钻,搂着额娘的脖子死死不肯撒手。岚琪拗不过他,只有抱着哄他不要哭。现下儿子情绪激动,她知道问也问不明白。
号啕大哭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环春已拿来热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十四阿哥擦眼泪,哄着他说:“十四阿哥不哭了,奴婢做了好些好吃的,就等着您回来,咱们吃点心去可好?”
胤祯提不起精神,软软地伏在母亲胸前呜咽。岚琪一面拍哄着他说:“不许哭了,有话就跟额娘说。”一面给环春使了眼色,示意她去打听怎么回事。
环春便笑着说去给十四阿哥拿点心,出来后就找人问发生了什么,听得是四阿哥打了弟弟,倒不觉得什么大不了,转身要回去禀告主子。门前有人进来,但见宫女们簇拥着四福晋又来了。
环春上前伺候四福晋解下大氅,见福晋里头只穿了屋子里的常衫,可见出门着急,便拉着福晋让她等一等,翻出娘娘年轻时的褂子给她穿上,仔细提醒道:“您这样闯进去,娘娘可要生气了,衣着不体面,会被人笑话的。”
毓溪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幸好自己的好些衣服都是婆婆平日赏赐的,多这一件婆婆也未必看得出来,才安心谢过环春。再折回婆婆的寝殿,便听见十四弟呜呜咽咽的哭声。
岚琪虽不知道是胤禛打了弟弟,可这宫里能打或会打她的儿子的人能有几个?此刻见毓溪跑来,心下便知,小儿子是被他亲哥哥揍了。
原已安静些的十四阿哥一见四嫂来了,顿时哭成泪人,呜呜咽咽地告状:“四哥打我……”
毓溪含笑立在一旁对岚琪说:“听见传话,说四阿哥在书房打了十四弟,儿臣就着急过来瞧瞧。这些日子,他为了纳侧福晋的事心情不好,怕他心里本不痛快,别叫十四弟撞上了。”
“你来哄哄他,我抱得胳膊都酸了。”既然知道儿媳妇来做什么,岚琪乐得给她机会,把哭泣的小儿子交给毓溪。便见胤祯坐在嫂嫂怀里,举着自己的双手哭道:“四嫂,我的手疼。”
十四阿哥等过了年才不过足龄六岁,是兄弟里念书较早的,果然太小坐不住,自从去了书房,总是顽皮得很。岚琪怕他耽误其他阿哥念书,请皇帝让孩子回来再等一年,玄烨却说让他熟悉熟悉便能适应。后来见胤祯有所收敛,岚琪也就作罢了。
这会儿听毓溪说果然是胤禛打的,可之前胤祯很顽皮时也没见胤禛动过怒。她心里难免想,会不会是那孩子在这儿为纳妾的事碰了壁,正好一肚子的火气,就冲弟弟去了。
弟弟在怀里渐渐安静,毓溪温柔地哄着他说:“苏麻喇嬷嬷说好些日子没见十四阿哥了,她可想我们小十四了,回头嫂嫂带胤祯去嬷嬷那里玩好不好?”
胤祯楚楚可怜地说“好”,脑筋一转,又想起件要紧的事,眼泪又凝聚起来,担心地哭着:“四哥说生辰的时候送我小马驹,这下四哥会不会不送给我了?我想要小马……”
毓溪笑道:“送的送的,四哥忘记了,还有四嫂记着呢。胤祯,你不要哭了,你看看额娘多担心?”
岚琪坐在一旁,本是宁心看着毓溪兄嫂如母的气度,又想,现在叔嫂还能这样亲昵,过几年可就要隔开十丈远说话,以免传出难听的话。这皇室里的人,只有孩提时活得最简单。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听见儿媳妇提起自己时,还不知是什么事,倒是见小儿子从嫂嫂怀里挣扎下来,扑到自己膝头,仰着满是泪珠的脸蛋说:“额娘不生气。额娘,我不哭了。”
岚琪便虎着脸问:“你自己说,四哥为什么打你?”
小家伙不肯说,把脸埋在母亲膝头。他的乳母在环春示意下,便上来哄着十四阿哥去洗脸,这才把孩子抱开。环春便当着婆媳俩的面,禀明书房里发生的事。
毓溪在一旁道:“儿臣听见的话也是这样。虽说十四弟是顽皮了些,可他还小呢。这下十四弟受了惊吓,十二弟、十三弟他们也该吓着了,额娘,您说怎么办才好?”
儿媳妇入门两年,人前人后都端庄稳重,除了她和四阿哥在子嗣上毫无动静,此外没任何事能叫人诟病指责,是皇室里众口交赞的好儿媳妇。而妯娌当中,大福晋冷漠,三福晋咋呼。毓庆宫里如今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毓溪原本低调安静的一个人,反而显出好来,都说四福晋像她的婆婆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最好的。
譬如这会儿胤禛打了十四弟,即便他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毓溪也急着过来替胤禛周全,这要是打了其他妃嫔所生的孩子,毓溪肯定比现在更殷勤谦和。孝懿皇后倒有一双慧眼,能看得出昔日玲珑可爱的小姑娘能有如今的气质品格。
“额娘。”毓溪见婆婆不说话,略有些担心,稍稍坐近了些,乖巧地说,“额娘,您是不是生四阿哥的气了?其实儿臣知道他来找过您了,也担心是不是您没答应他的请求,所以跑去书房拿十四弟出气。可胤禛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比谁都疼爱弟弟妹妹。额娘,您可千万别误会,不如儿臣去把他找来,让他给您解释清楚?”
岚琪笑道:“多大点事,额娘怎会生气?做哥哥的管教弟弟也是应该的,胤祯顽皮谁都知道,是该教训教训。”她看着儿媳妇一脸诚恳,心里又冒出别的念头,认真地说:“对额娘说这些话也罢了,将来若是有别的什么事,你在别人面前客气要有分寸,有些人不配对他客气,别过分谨慎,会失了胤禛和你的颜面。”
毓溪听得这些话,反而宽心笑起来,点头应着:“额娘的话我记着了。”又道,“十四弟聪明,记性又好,答应他的事可不能随便敷衍,方才儿臣说要带他去苏麻喇嬷嬷那里玩耍,额娘,您看哪天好?儿臣想,不如到那天把其他弟弟也喊上,一起在我们那儿热闹热闹。”
岚琪笑道:“那就在胤祯生日
那天。这几天宫里的人都忙着过年,挪不出空了。胤祯生辰时就摆在你那儿过吧,但我不去了,免得孩子们拘谨。其他娘娘若是要去,你招呼一下便是。”
毓溪连声称是,又与婆婆商议该做些什么。四阿哥屋子里并不是头一回招待客人,岚琪不怕她做不周到,只是做娘的总爱操心孩子的事,免不了叮嘱几句,又让她需要什么只管找环春拿。而胤禛学得自己节俭的习惯,屋子里过得很是简朴,毓溪倒能合他的脾气,可有时候岚琪过去看一眼,也觉得太寒酸,好在毓溪出门总是打扮得稳重高贵,叫她十分放心。
这件事之后,玄烨来永和宫歇着时,岚琪与他提起过。玄烨说,他一直希望兄弟之间能互相管束,老大和太子都只顾着自己,并不太顾念兄弟,倒是胤禛有兄长的风范,这让他很欣慰。
玄烨便在那日之后,亲自去了趟书房,告诫年长的阿哥们要懂得管教、引导弟弟们。现在书房里有十来个兄弟一道念书,比从前热闹许多,因此更加要懂规矩,弟弟们不能仗着年幼就胡闹。
元旦过后,岚瑛进宫来看望姐姐,悄悄告诉她自己又有了,但月份不足,还不敢张扬,只和姐姐一人说。岚琪当然高兴。
只是岚瑛担心将来孩子多了会有所偏心,自己和姐姐境遇不同,出生不久姐姐就进了宫。她们姐妹之间,阿玛和额娘谈不上偏心谁,可都养在跟前的,就难保能一碗水端平。阿灵阿兄弟间到如今还会为了小时候爹娘哪件事做得偏心而发生争执,都说以小见大,才有如今的不公平。
岚瑛说:“我自然希望我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可看着钮祜禄家那些大老爷们儿为这种事争吵,想到自己的骨肉将来也要这样,我就心寒了。”
那日岚瑛离宫后,岚琪自己静了许久,之后和环春私下时,她问环春:“你觉得皇上对阿哥们,有偏心的吗?”
环春不解:“有太子在,皇上对哪位阿哥都谈不上偏心哪。”
岚琪摇头道:“不算上太子呢?”她很仔细地问,“你觉得皇上喜欢四阿哥多些,还是十四阿哥多些?”
环春却反问:“娘娘您自己呢?奴婢觉得您和皇上对阿哥们都是喜欢的,怎么会有多些少些?”
岚琪摇头道:“也许不是喜欢或不喜欢的差别,但对他们一定有些许出入。今天岚瑛那些话我其实从没想过,可现在她提起来,我想着等胤祯渐渐长大后,我若不能处处都细致对待他们兄弟,那有些事也要刻意做得一碗水端平才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哪一个我也不想偏心,可偏心不偏心,好些时候无意识就做出来了,自己不觉得,旁人都看在眼里呢。”
环春宽慰主子别多想,她往后也会小心留意,不让岚琪陷入尴尬境地。至于十三阿哥,反而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少了这份顾虑,胤祥自己就不会计较有没有被偏心对待,反让岚琪省心些。
很快便是十四阿哥生辰,皇阿哥自寿时可以放一天假不上书房,而四阿哥在毓溪的“勒令”下,向皇阿玛为弟弟们求来半天闲暇。中午从书房散了后,都聚在他们的住所为胤祯庆贺生辰,胤禛更是履行承诺,给弟弟弄来漂亮的小马驹。
小孩子不记仇,那日挨打的事早就忘记了,哥哥给他小马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胤禛本来就疼爱弟弟,他逗着弟弟妹妹玩耍的模样,叫毓溪在一旁看在眼里,心知丈夫喜欢小孩子,便对未来进门的侧福晋更加期待,心想,她会好好对待妾室,只要她们能为胤禛生儿育女,就是家里的大功臣,哪怕分得一些胤禛的爱,她也认了。
阿哥所里热闹的时候,永和宫里反而静静的,正殿里堆着太后和皇帝赏赐的上百斤银丝挂面。环春说,在宫里好歹放一两天,然后再分派赠送到各处。正根据收到的贺礼列出单子,何处何人赠送多少,绿珠、香月几人围着她团团转,让环春给永和宫里自己人多留一些。
岚琪抱着手炉从里头出来,笑话她们:“这有什么稀罕的?待元宵时我给你们每人都准备好东西。”
话音才落,门上厚厚的棉帘被掀起,外头伺候的人屈膝在门前道:“乾清宫传话来,说万岁爷已经起驾,转眼就到永和宫,请娘娘稍做准备。”
岚琪嘴里嘀咕着怎么这会儿来了,环春、绿珠几人已经麻利地伺候起来,不消片刻,屋子里就收拾妥当。岚琪裹了大氅抱着手炉一路等到永和宫门外,但路滑不好走,圣驾行进得慢,等玄烨来时,她脸上已被风吹得泛红。
“几时要你出门等了?”玄烨正在抱怨,人家还把手炉往自己怀里塞,他捏了岚琪的手是暖的,倒也不生气了。两人进了门就不要乱七八糟的人跟着伺候,向来德妃娘娘屋子里的事,大多是她一人料理。
只是皇上今日给娘娘带了礼物,梁公公少不得进一趟门,放下东西就退了出来。环春带人带着烧滚的开水要进门去屋子里冲茶,不经意看了眼梁公公,见他脸上神情瞧着不怎么顺意,难免有些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进门侍奉了茶水,再退出来想找梁公公探探口风时,梁总管却留下得力的太监伺候,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
屋子里,岚琪正摆弄着玄烨送她的礼物,是用一整块翠玉打磨成的笔洗,是精巧别致的好东西,可岚琪一个做深宫娘娘的人要这做什么,竟是胆大地睨了眼皇帝说:“您是打算给胤禛还是胤祥、胤祯?就这么一个,臣妾攒着给哪个儿子好?皇上下回记得给臣妾东西时,至少要给三份。”
她伸手朝玄烨比了三,本以为要被皇帝责骂贪得无厌,也不过是想逗他一乐,玄烨却一把捉过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就顺着往她指间滑上一枚戒指,金灿灿的戒指托着指甲盖大的祖母绿,俗气得很,又贵重得很。岚琪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上的戒指,嘀咕道:“太后戴着才贵气呢。”
玄烨笑道:“那就等你成老婆婆了戴。”又指了指笔洗说,“今天是胤祯生辰,自然是给他的。胤禛和胤祥生辰时,朕也给你东西了,那些就是给他们的,你自己要分清楚,朕可不偏不倚。”
这话岚琪爱听的,不过多嘴道:“之前给儿子们东西时,可没臣妾什么好处。”
玄烨脸上竟是瞬间浮起几分尴尬,眼底更露出几分愧疚似的。岚琪一眼就察觉到异样,摩挲着手里的绿宝石戒指,一面舍不得脱下来,一面就觉得,皇帝要跟她说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了。已是做婆婆的人渐渐噘起了嘴,咕哝着:“还不如直接说话,给了好东西,人家就不能翻脸是不是?”
玄烨反而笑了,起身绕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搂了半个身子道:“有件事先与你商量,你若是不答应,朕就另想法子处置。”
“到底什么事?皇上不要逗着我。”岚琪很不情愿。
“就是这次为儿子们选侧福晋的事。”玄烨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但言语颇有责怪之意,说道,“朕只是让八旗举荐适龄女子,江南那几个蠢货,怎么就以为是朕要选秀,送来五六个汉军旗的适龄女子,且与王常在她们一样,是地道的汉人,人都已经到京城了,朕才看到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你看,那些人要怎么处置?”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心头旋即起了火儿,把手里的戒指除下来往他手里一塞,自己扭身从他身边躲开,站到一旁,别着脸说:“宫里可塞不下那么多人,新年内务府的账都做仔细了,多一个人都养不起。”
玄烨追来拉了手,往她手指上戴戒指,哄着道:“你生气也别摘戒指,这事真怪不得朕,但是到了眼门前,朕想……”
“皇上想留几个在宫里?”岚琪想抽回手,可还是被人家戴上戒指牢牢束缚了。
玄烨眼底有深意,并非对女色的憧憬,唇边勾过一抹不屑的冷笑,应道:“朕想把她们都留下。”
“皇上!”岚琪突然失态地吼了他,一如平时教训儿子时要他们冷静的架势,可这会儿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冲皇帝发脾气,忙屈膝俯首,“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玄烨也被她一声低吼吓着了,愣了半晌,才拖她起来说:“你越来越放肆了。”
岚琪眼帘深垂,一声声郑重道:“臣妾方才是心急了。皇上,您若要把那么多江南美人都留在宫里,臣妾阻拦不得,可是朝廷、后宫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臣妾又能为您做什么?您说来与臣妾商议,这能商议出什么结果?您哪怕留下两三个,臣妾还能像对王常在那样为您照应。”她霍然抬头看着玄烨,“五六个人哪,皇上,您知道永和宫里能近身伺候臣妾的宫女才有几人吗?”
玄烨拉着她坐下,见她气得脸色都变了,自己反而被吓着了,连声说:“朕没说把她们都留在宫里啊,朕是要把她们都留在京城里。宫里你看,若是没有合适的就罢了,朕可以一个都不留,但朕必须要把她们塞进皇室亲王贝勒的府中去,但这事儿要有人起个头,别人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朕不愿去求任何人,不想看他们任何人的脸色,只有你,朕甘愿叫你埋怨几句,或哄哄你。”
岚琪不解皇帝的意思,晃着脑袋问:“皇上到底要做什么?”
玄烨道:“知府李文晔的女儿,出身人品在这一拨女子中皆为最佳,朕好好派人查过了,想把她指给胤禛做侧福晋,可就怕你不答应。”
岚琪没想到,玄烨绕了半天,事情竟在儿子身上。儿子的侧福晋人选一直没落实下来,可是太后早就已经把五福晋选定了,就等圣旨一道公布。只因岚琪比其他人优待,得太后和玄烨许可,在应选秀女中挑选可心的人送去儿子身边,但她看得多了,就看花眼了,虽然只是侧福晋,可要考虑的事不比选正妻少。事实上,她可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当年明明是孝懿皇后一人说了算的。
这事儿不紧不慢地拖到现在,因为她还没选定四阿哥的侧福晋人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事就等着她,一概都没定下来。太后安排了五福晋人选,也就没心思催她,于是到这一刻,她还没为儿子选定什么人。
“你若不放心,自己再去瞧瞧可好?”玄烨算是很真诚了,仔仔细细说着,“朕要让他们将这些汉人女子迎入府里做侧福晋或格格,皇子中有人接纳,他们才不敢来与朕多废话。岚琪,你答应朕可好?”
她闷闷地一时不肯松口,埋怨着:“皇上,瞧瞧您给胤祉选的媳妇,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玄烨忙道:“所以朕来与你商量,你去瞧了若不合适,或再选或作罢,朕可不强迫你,只是有这个愿望。”
岚琪气呼呼地说:“皇上明明知道,臣妾这儿能有什么事不能遂您的愿?”
玄烨脸上露出笑容:“那你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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